夏春和从虚拟场景里出来的那刻还有点懵。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整个人呆呆的。
看起来共享舱内的布景和F中的一切都和自己经历过的真实模样近乎一致。
除了段彧。
段彧他.. ...怎么会出现在F中场景里？他是... 同校高一9班的同学吗？
夏春和下意识搜索记忆库，可完全找不到边角印象。不应该啊，以他的长相和能力，年段里绝对不可能没有传奇风声。
是...自己记忆出纰漏了吗，还是其实她是同步玩家，此刻也在游戏场景里头？不太可能，他这会儿正和客户谈判，不会有时间做产品内测。
那难道，段彧是虚拟场景里的NPC？所以才对场景系统外的“玩家她”理所当然着熟视无睹？那高中时期的自己又有什么角色意义呢，建立起沟通的桥梁吗。
夏春和撇嘴笑笑，颅内不受控地放映着段彧与高中“自己”偶像剧般的初遇。
他穿校服，原来是这副模样。
清爽，干净，鼻梁侧峰曲线优越，架着高中时期经典黑框眼镜，绝对是老师会重点关注、女生会默默喜欢的TOP类型。藏青的色底衬得他仪态更挺，较他平日通勤的正装多出不少稚气来。双目中的阴翳随着笑颜揭开，阳光中隐隐藏着一丝故事。
是有故事的，一定有。
那句“救人”，真的只是设定好的台词吗。
夏春和冲着空气发呆，缓过神来给丁戊发消息，建议加强用户第一人称交互的实感体验，然后闷闷地放下手机。
她低头环顾身下的沙发和地毯，段彧昨晚栖身过，还笼罩着淡淡的夹皂味，仔细嗅能闻到浑厚又清冽的男人香。
夏春和侧躺下来，脑袋轻轻压在段彧收拾整齐小毯子和枕头上。蓦地，她好像突然获得了重回母胎的安全感，有人在身后轻轻环着她，告诉她别害怕。
她突然有点想哭。
夏春和说不清这份情绪来从何处，又如何准确描述。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体内好像住进了一只小小虫，它会时不时轻轻蠕动身体，顺着血液钻到心里，又或者是胃，是肝，是胸。她仿佛还能感受到湿哒哒的粘液，痒痒的，微酸的，好像又是幸福的，是她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夏春和回想起自己与段彧一次次看上去无厘头的见面，
他在江心见到自己瞬间发红的双眼，他担心自己晚归而打下的无数个电话，他对自己说“我们见过很多很多次”。这些行为后边的熟稔感和亲密度都太不寻常了，可自己为什么完全没有半分不适，甚至总有种无名的心疼在疯狂发酵，以及，好像自己真的和他，在冥冥之中跨过了万水千山。
段彧会不会，真的和这个产品内的场景有真实联系啊。
有猛风从没关好的窗棱中呼啸吹来。夏春和才发现要下雨了，环境光骤暗，屋外呼哧咆哮的风声自下而上席卷。
暴雨将至前的低压蔓延覆盖整片城北，阴云飘移，顷刻笼住正片华城。夏春和有些生理性呼吸不畅，不远处炸开几响惊雷，灰沉沉的天幕上几簇白光在短时间内频闪。
是夏季正常的天气现象，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邪风呲溜着身子往屋里凑，吹翻了餐桌上的小玻璃瓶。
水不住外渗，陶陶养的小鸢尾掉了出来，紫色一小簇咕溜溜落到地上。她心下发毛，跑去拾起花儿，扶正瓶身，用双手抵着狠狠关紧窗沿。
细密的雨丝同斜风一块铺成卷天大网，开了闸似的哗啦啦叫嚣。
“轰隆！”
声音好像从后脑勺传来般。她吓得一抖，手机摔到地上。
黑屏了。
钢化膜左上角爬满细碎的裂纹。好像无名猛兽的爪痕。
雨越下越大，气温又高，整个华城好像火锅内待煮沸的菜肴。高低的积水潭汩汩湍急着往各处窨井盖下逃窜。城市乍然变灰，夏春和眼瞧着头顶片天黑云滚滚，随风发生剧烈的形态变换。闪电成了穹顶内唯一亮色，远处CBD高楼霓虹灯的光芒几乎被吞噬。
夏春和几乎要忘了这是白天。她迅速检查家用电器，关严门窗，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城北太空了，小区外遍目皆是任风穿越的、空荡荡的高楼基建，似缅北青面獠牙凶狼的老巢，人烟稀少的“天然”空谷内四面回响着铺天卷地的嚎叫。
“轰隆隆----”
又是一声，大地好像都跟着颤动了一大步。独处总会莫名其妙放大内心的恐惧，要是陶陶在就好了。
夏春和头皮发麻，下意识缩在在沙发边，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她总觉得未知的空气里藏了点危险因子，是不是还有什么电器没关好。她闭上眼凝神回忆一处处，空调，电扇，网线，冰...冰箱，等等，丁戊学弟他们是不是还没回去，城北这块儿在路上躲大雨可不容易。
夏春和急匆匆掏出手机想问问，居然打不开。正要佝偻着塞住双耳回房拿平板，客厅房门被意外敲响。一声两声，声音又响又急。
“姐！开门啊！姐你在家吗！”
“开门啊姐！”
夏春和打开一看，是丁戊。浅青的帽檐染成深色，头发丝软趴趴，浑身湿哒哒。见到夏春和开门，丁戊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
“吓死我了姐，我给你发消息你不回，周老板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还以为出啥事了”
“我手机刚刚摔了一下打不开，快进来拿毛巾擦擦，等雨小了再走”
屋内的空气一下子活泼了起来。丁戊就是个话痨，进门到现在一刻都没停。夏春和在他的絮絮叨叨中得知他们一行大男生早就根据预报得知有大雨，并提前打车至校园街的餐馆内就位准备堂而皇之地摸鱼，
“结果周老板给我打电话说联系不上你，让我过来看看，”丁戊咬下一大口苹果，“吓死我了，还以为摸鱼被抓包了呢。不用内疚姐，周老板给加薪的，而且我完全自愿且高度乐意！”
屋外狂风阵阵，丁戊看着飞卷的沙尘腾空狂舞，
“欸姐说真的，住这儿你不害怕啊”
“我有室友的，只不过今天不在。主要是便宜啊，等你毕业就懂了。”
“我现在也懂！周老板刚加入我们那会我们都是学长学长的叫，哪有人叫老板啊，多市侩。可等一旦要上市融资涉及市场，我们才知道，没钱真不行。”
夏春和记得周熠是单亲，阿姨带着他长大。高中那会正是青少年拜金的小高峰，周熠好像从来没买过什么主流追捧的小奢品牌，甚至脱节般地没买过篮球鞋。年段里自然不乏些风言风语，周熠听闻随即便在考场张扬又锋利地洋洋洒洒写了篇呵斥从众崇洋的议论文，顺手拿下了第二高分。
那天在车上，夏春和就能感受到一股微妙的怪异。不过以他的能力，边读研边包项目确实也绰绰有余。
“欸对姐，你知道吗我们项目要换公司承包推广了，就今天上午的事儿。”
“换公司？你们原来的公司不是华美吗”
“姐你知道啊，对，华美今天上午出了点事，说是大面积泄露用户**，差点把商业机密卖了，而且公关方面目前没有任何发声动静。虽然华美是整个华城最好的公司，但我们本来就是个小项目，承受不起大公司这个信用风险，周老板就带我们及时收手了。”
窗外炸开一个惊雷，夏春和吓得一个激灵。
“我们也是饭点那会收到的通知，听说是个挺年轻的学长，也是我们学校的。希望是个误会吧，虽然可能性蛮小的。”
雨停了，来得快，去的也急。只是天依旧是阴的，丝毫没有转晴的迹象。
“拜拜姐！你给的建议我们会好好听的，保证下回大幅改善体验！”
夏春和送走丁戊，咬着手打开平板，未等点开新闻，顶端弹窗里弹出一条条当地实时，均是华美出卖用户**。她慌忙点开社交软件，这么大的雷雨天陶陶居然没给自己发消息，不正常，绝对不正常。她给几人留下言，段彧没消息，锴哥也没消息。她在列表里找到曾经入职时的同事群，上回有消息还是抢新年红包，今天突然多了一百余条。
她一条条快速往上翻，囫囵吞枣地扫一遍，心里却像含了个炸弹似的。
“好像是段X”
“嘘嘘别把名儿说全”
“啊，怎么会是他”
“据说是组里出了点什么问题。谁知道啊，看起来就不好接近”
“说了人不能爬太快吧，这下好看了”
夏春和脑袋里放烟花，不亚于一百个惊雷同时在后脑炸开。她有点发晕，扶住脑袋果断给段彧打语音电话。
不接。
再打。
还是不接。
好啊，不接是吧。
夏春和内心的不安愈演愈烈，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个，平板开始发烫，金属机身像着了的烙铁。
接啊，接啊，快接啊，肯定不是你，你怕什么啊，快接啊。
夏春和滑坐到地上，头发早就被揉得乱糟糟。她幡然醒悟地弹起来，抄起充电宝，往华美公司冲去。
大雨后空气的闷热没有减少半分。夏春和面色看上去不动如常，和师傅冷静交代完麻烦快一点赶时间后再不做声。
她暗暗咬紧后槽牙，坐在后排机械而麻木地一遍遍按下语音通话。
始终不通。
司机飞速驾驶穿过一个个红绿灯，夏春和跑着下车，轻车熟路地进入CBD，按下电梯。正要急匆匆地问陌生前台办公室具体位置，却被告知目前不预约谁都见不了，也不能进去。
怎么会？夏春和愣住。她赶忙给陶陶打电话，居然也没人接。
不会吧。
再打。
也不接。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谁都有可能不接电话但陶颖绝对不可能不接。
不可能。
一瞬间，所有最坏的预感好像都成了真。
她抱着滚烫的平板，主机恰好靠近心口处。该是热的，可她却冷得发起抖来。
夏春和贴着墙，挂上旧工牌，执拗站在前台旁显眼处。
进出流动的员工非常少，人人皆是行色匆匆，面色难看。工位上方仿佛凝上了层白霜，整个公司气氛低沉得可怕。
夏春和逐渐冷静下来，不断分析可能性及解决方案。她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面续上充电宝，一面不断更新实时资讯。前台姐姐多有不忍，装不下冷脸，偷偷跑来抱歉劝她要不坐一会。
夏春和说，不要，这样如果他路过了，会看不到我。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饭点过了，午休时间也过了。没什么人歇息，也没人有空好奇她为何孤零零站在前台边，全公司上下都肉眼可见的处在紧张状态中。夏春和双腿酸痛，锴哥至今没回消息，她也不敢在这时贸然地问出个所以然来。
夏春和轻轻捏住工牌搭扣，把重心往墙上靠。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怕。她今儿一定得把人等到。
她蹲下来，在浏览完大量关于危机公关解决方式和内部管理精进模式的文献后迅速提炼核心观点，条理清晰地整理完毕，结合她对公司的了解干脆利落打包发给杳无音信的段彧。
下午就这么悄声溜去，同事们开始陆陆续续下班。她撑起身子重新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看来人中有没有眼熟的身影。可惜都没有。
大厂的更新速度太快，昨日与今日俨然已分化为两个世界。夏春和突然被洪流般的陌生感裹挟，大家好像都无暇顾及他人，匆匆逃离这座围城，却又不得不在第二日清晨挤破头进来。
两餐没吃，夏春和饿得有些发软。她想方设法分散注意力，脑袋却乱糟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游戏中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就在前一秒，下一瞬便坠入无边迷蒙的现实中来。
平板弹出条提示音，她赶忙划开。是提醒自己回顾复习的闹钟。
夏春和甩开所有念头深吸口气，不怕，不怕。她闭上眼倚在墙上，摒弃万念，索性默默根据考纲回忆课本内容。
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夜色在不知不觉间笼上天幕。工位上的人愈来愈少，前台姐姐也下班了。夏春和旁若无人地守在原地，在他人看来竟有几分怡然自得，和这整片空间的氛围格格不入。
不远处有来人的脚步，夏春和置若罔闻，专心致志背书。
“夏夏，你怎么在这！”
陶颖发了疯地冲过来抱住他，冰冷的小手紧紧贴住夏春和后背。夏春和有点低血糖，冲击带来的眩晕让她站不大稳。她后退一小步踉跄了下，把人牢牢接住。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陶颖从外边回公司了。陶颖在发抖，抖得越来越厉害。
“夏夏，我好像闯祸了。是我害了段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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