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桔市自然保护区以各种洋桔梗闻名。靳晚最喜欢的洋桔梗名为“CoCktail”。
清风过，半透明的花瓣似琉璃酒杯碰响叮当，花心乘着露水，清甜的酒香萦绕，却不醉人。
CoCktail花园离园区东门不远，对比整个保护区不过小小一隅，游人也不多。
东门，少年推着轮椅，轮椅上漂亮的女人疲累地斜倚着。这一高颜值组合引来不少目光。
经过二门检票处，少年状似无意地抬手，终端手环扫过扫描口，蓝光几不可查地紊乱1秒，机械音响起：
“公民身份核实。”
走进CoCktail花园，大美人懒懒开口：“代码学得不错嘛，这都能混过去。”
“一次性的。”
靳银华把轮椅推到白蓝CoCktail交错的边界，停下。
然后他们什么都没说。
孩童嬉戏吵闹，游人窃窃私语；琉璃花瓣碰撞的清脆乐音与保护区里才听得的鸟鸣相应和。
避开了纷扰尘世，静谧而安详。
人造白云又一次以恒定的速度划过天际，靳银华终于抬起眼皮，站起身，给靳晚打了一针营养剂。
“距离日落还有多久？”
靳晚温和的嗓音早已沙哑。
“1小时31分钟09秒。”
“蓝色CoCktail啊，好想再喝一次。”
“就您一口醉的体质，还是闻香吧。”
靳银华毫不客气回道。
“闻不到了。”
面对怔愣的少年，靳晚语气平静。
昨天，她失去了嗅觉，只剩下视听两觉了。
靳银华藏起颤抖的手，不知说什么，只有沉默。
靳晚目光渺茫，叙说了自己的一生。
自混沌中开始，于黑暗中结束，倒也可圈可点。
她说，她不后悔生下他们，只后悔一开始送走他们，让他们一次又一次被抛弃。
她说，还好宝儿的病不严重，憨憨也很健康，你们带着10%我的基因，好好活下去，我就活下去了。
她说，这个世道，不公。但她相信，她的孩子天生该打破枷锁。
她还说，这里的蓝色CoCktail开得真好，但她更喜欢后院的白色洋桔梗，高大的裟椤双树。
她想长眠在那里。
她想在日落最绚烂的时候，向世界告别。
“就不能，再坚持......坚持一下，医生说新药马上出来了，试验也可以......我和阿柯有钱......”
靳银华哽咽着，手里紧握淡黄色的药剂，好像要把它握碎。
靳晚伸出苍白干瘦的手，轻轻抚上少年的眉眼，语气却轻佻：“老婆本不要了？”
什么叫一个玩笑瞬间打破悲伤气氛。
“......我不会娶妻。”
靳晚挑眉：“他也不会？”
靳银华眼神一暗：“他敢。”
靳晚笑出了声：“宝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喜欢就追啊，自家白菜拱自家猪，妈妈非常乐意。”
“......如果妈想看的话，就继续治疗。”
靳晚摇摇头：“不行，太累赘了，我才不想这么憋屈。”
“不累赘，我们不缺钱......”
“钱怎么来的？”
靳银华刚想说打工奖学金，靳晚语气冷了下来：
“上次的30万，你们报名那个游戏公测了？”
靳银华沉默半晌，承认道：“公测而已，不会有事。”
“什么样的全息游戏会不需要公民身份？提前两年预支30万？那根本是买命钱！我现在能给你俩气过去！”
“妈，还有两年呢......”
“只打算活两年了？！我跟你讲，你和靳银柯要是不能活着出来，我就不投胎了，天天绕着你俩坟头打转！把你们从坟里揪出来揍！”
“......好。”
好说歹说，靳晚终于缓和些。
距离落日还有27分钟16秒。
“憨憨尤其受不了离别......让他以后别遇事总憋着，不想说给你听，就去我坟头送酒，我一定听着......”
靳晚又说了很多，很多，对两人的叮嘱，对未来的期许。她让靳银华录下来。
天边一隅，火红的云霞层层渲染，纠缠着明艳的黄和瑰丽的紫，迅速蔓延。
靳晚声音越来越低，良久，轻叹：
“人造落日落下的角度还是一成不变啊。宝儿，别怕，来吧。”
靳银华颤抖着双手，没说话。
为了进一步节省能源，从那天开始太阳与晚霞无缝交接，省去了落日的步骤。
那天，根本没有落日。
大美人察觉到什么，温柔地笑了。
“可别扎不准啊。本宫乏了，要睡了。”
淡黄色的安乐药剂一点点推进血管，靳晚斜倚着，阖上黯淡的双眸，嘴角挂着恬静的笑意。
睡美人若存在，该是靳晚这样的。
靳银华抚过靳晚的面庞，恍惚地想，她睡着了。
心口骤然紧缩，沉闷的钝痛一下下敲击着胸腔。他皱了皱眉，反手一针镇定剂。
晚霞持续了11分钟59秒，一如靳晚短暂、荒唐又绚烂的一生。
墨蓝色的夜幕低垂，星星只有零星几颗缀在天边。
园区晚场已经开启，萤火虫纷纷振翅，幽光与琉璃花瓣交相辉映，穿透了暗色。
“啪啪！”
几声爆炸声响惊醒了靠着轮椅的少年。他睁开迷蒙的黑眸，沉沉如水。就见两个孩子紧张地跑来道歉。
“哥哥对不起！我们没想到烟火那么大啦！”
“没事......”
开口，靳银华才发现嗓子哑的不成样子。
“这个姐姐好漂亮哦，她怎么不睁眼呀？”
“笨蛋小欢，姐姐睡着了，当然不会睁眼啦。是不是大哥哥？”
靳银华垂眸，轻声应，“嗯。”
“好可惜，那边烟火晚会马上开始了哦，姐姐不看了吗？爸爸说一年一次好难得的......”
靳银华动了动唇，刚想说她不喜欢看人海，就见一个高挑的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快步走来。
“小欢、乐崽！过来！”
“抱歉。过两天就元旦了，孩子提前放了些烟火。我们要去南园参加晚会，你需要帮忙吗？”
男人带着眼镜，显得温文尔雅。
靳银华轻轻摇头，调整了靳晚的姿势。
“我们回去了，玩得愉快。”
“正好我们准备绕道东门，一起走一段吧。”
女人笑说，转身招呼两个撒欢的孩子。
靳银华不敢再看她与靳晚一般温柔的神色。
他垂眸答好，推着轮椅走向东门。
园区南门，四个小型飞行器降落，从里走出十几个少年男女。
他们穿着白衣黑裤校服，背着双肩包，欢快地交谈着。
“靳银柯你行啊，全国五个一等奖，你排第三！说吧，你吃什么长大的？”
一位推了推黑框眼镜，毫不客气地拍上靳银柯的肩。
“碳氢氧氮，可行？”
少年懒懒地掀了掀眼皮，露出与夜空同色的眼眸。
“哇你记不记得那几个傻逼的表情？好像叫什么蓝水的B级市来着，上来就找事......”
“嘿那几个啊，被咱柯爸吊打！”
“再配上柯爸标准的‘你还不配’的高冷表情，绝了！”
“你柯爸永远是你柯爸好吗，也就花神能与之匹敌。”一个女孩翻白眼插嘴，“可惜花神身体娇弱。”
“嗯，他能拿特等。”高冷少年破天荒接了下去。
“你们一家盛产怪物啊不神仙，我懂我懂——”
“说起来评委怎么就忽然倒了一位？”
“管他呢，反正不影响比赛，还提前一天放人呢。今天赶上烟火会了，千载难逢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闹着走向检票口。
远处晚会已经开始热场了，欢呼喧嚣声涌来。
黑框眼镜忽然“咦”了一声：“那边是东门？怎么开了防御激光？”
大家循声看去，蓝盈盈的激光射线上下舞动。
靳银柯忽然右眼皮一跳。
“有人违法进入园区吧？估计是没有公民芯片。”
“不至于开激光射线吧？”
“最近不是节约能源么，CD级城市最先遭殃。巡逻机器人太耗能源了，就开激光咯。”
“他们说都开了十几分钟了，草菅人命啊这是......”
众人唏嘘一阵。
靳银柯忽把背包塞给黑框眼镜，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就奔过去。
黑框眼镜：“哎哎哎——”
没等他哎完，少年矫健的身形就消失不见。
蓝光间，一个针管被抛出，立刻被激光绞杀，没来得及看清碎成几片就融于高温。
少年紧贴墙根，默默计算蓝光移动的规律。
从检票口到正门不过五十米，此刻却成了不见尽头的炼狱。
好在他为了重写代码，让其他人包括靳晚都先出了正门。大概是刚昏过脑子不太灵，安保系统又偷偷升了个级，没能蒙混过关。
隔着一片晃眼的光芒都看见了那一家人惊恐的神情。靳银华向门外眨了眨桃花眼，权当道歉。
少年悠悠地叹口气，起身，灵活闪避一道道蓝光，眨眼就走了三分之一。
一道激光忽然改变轨迹猛划过来，少年侧身踩上复古砖墙，堪堪避过，锁骨上多了一道还在滋滋作响的红痕。
靳银华攀住墙体突出的射线发射器，往上蹿了几块砖，藏进死角才小憩片刻。
“真该感谢这节约计划，射线都只开一半......热感吗？”
靳银华忍着一阵阵的眩晕，觉着自己的温度要是放到蓝光中间，能被认定成靳晚最爱吃的高温炭烤肉，古蓝星韩式的。
激光射线防御少则10分钟，多则1小时，强度持续增大，每30秒变换线路。
“希望白桔市够抠门......”
少年轻扣终端，调出热感键盘，飞速敲击出一行代码。
还剩5秒，4秒，3秒——0。
躲过，寻找新的死角，往前挪三米。
20秒，继续敲代码。
再躲，再找，再写。
不知道循环了多少次，速度越来越慢。
离大门仅五米，却犹如天堑。
狂乱的蓝光扫出了残影，根本不存在死角。
此时已经过去了15分钟，漫长如15年。
少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汗湿的黑发紧贴脸颊，汗水随着剧烈起伏的胸腔滚落，眼尾的红痕似盛放的桃花，绯蘼诱人，又脆弱不堪。
最后一个字符敲定，终端显示加载中字样。就在此时，数道激光变道扫来！
少年勉力侧身，脸颊、胳膊、大腿同时想起令人头皮发麻的炙烤声。
不及喘息，少年用力翻上离地10米有余的砖墙上部，随后变道顺着惯性把自己凌空甩了出去！
急速坠落的瞬间，他解下终端手环向最近的发射器一扔。蓝光紊乱1秒后骤然消失，检票口传来毫无起伏的机械音：
“WRONG......检测错误......公民身份通过。”
少年几乎失去意识，任由自己坠落，似乎并不在意是否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没有惊呼，很安静。
他听到了风声。
不知道靳晚的灵魂会不会藏在风里，陪他坠落？
通向地府的路不过如此。
短暂而无穷无尽，却意外的没有太多痛苦。
......只是这样，以后就剩阿柯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少年心如刀绞。他睁不开眼睛，本能地抓住什么东西缓冲，奈何随后便脱力。
如果，如果主慈悲一瞬，允许他活下去，他靳银华，一定不会轻易去死。
他想陪着那个人长大，想对那人做靳晚允许他做的事，想告诉他的阿柯——
对不起，以及，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让他怎么样都可以，但他不能失去那个温柔的少年，他想活，前所未有的想活下去。
风声突然变了，好像是另一股被带起的风，扑面而来的还有混杂桔梗花香的薄荷香——就像靳晚自制的熏香。
少年落入了一个单薄却有力的怀抱。
他睁开眼的那一瞬，夜空般的眼眸撞入了心间。
他的眼睛，好漂亮。
顾不上狂喜、震惊、慌乱、道歉，无法回应靳银柯的呼喊，刚想抬手安抚惊慌失措的少年，沉沉的黑暗袭来，不甘地陷入深渊。
他急速跳动的心脏，是催命符，也是活着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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