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杨府后,阿姩直奔衙门,她尚抱有一丝希冀。
一个在郡县长大的孩子总是觉得官府尊为神袛,是可以铲平一切不公的圣地。
可她在衙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大门始终紧闭,连只麻蝇都飞不进去。
她同样偷偷去求宿在杨府的学子作证,可他们皆是缄口不言,更有甚者直接闭门不见。
偌大的京都求路无门,就在快要绝望之际,阿姩突然触碰到腰间一抹冰凉。
低头看去,是那块刻着越字的璞玉。
这块玉佩挂在她腰间已经十年之久,久到已然忘记了它的存在。
就像都快要忘记远在槐里的承诺,只依稀记得那个少年绷着嘴角,弯下腰轻轻地揉了下她的头。
越家乃是京城四大世家之一,阿姩很快便打听到了越家的府邸。
她拖着疲惫的病体敲响了越家的大门。
雕金刻瓦的大门仍是纹丝不动,可一旁的侧门却开了一小扇窗。
有个尖嘴猴腮的小厮探出半个脑袋来问:“何人敲门?”
阿姩提起裙摆跑到侧门前,满目希冀回道:“我来找越······越家公子。”
十年过去,越序已不再是槐里郡的越序,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如今的越家少爷。
“什么越家公子?如今越家只有个二公子,还是个傻的,你要找他吗?”
那小厮斜睨着阿姩,嗤笑着关上了小窗。
什么越家二公子?怎么是个傻的?
序哥儿才不是傻的,他搞错了吧。
阿姩不敢相信,当初背着她在槐里的街上来回跑的序哥儿怎么是个傻的。
于是她再一次敲响了那扇小窗。
这一次小厮将侧门开了一小条缝,将一只眼凑了过来,直勾勾瞪着阿姩。
阿姩被他盯得发憷,她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小厮。
“可是我要找的越家公子是越序,还请小兄弟多多通融,小女子在此谢过。”
听过这话,那小厮奇怪地看了一眼阿姩,接过那块玉佩,仍旧关上了门。
只是在关门的前一刻,一道声音从门缝中溜了出来。
阿姩听到他说。
“你要找的这位公子已不在越府,另觅他处吧。”
其实越序早已脱离越家,自打记事起,他便一直知道自己始终是局外人,唯有祖母当他是亲儿孙。
越序承恩,每逢祖母过寿,才会回府看望老人。
几日后越家老夫人过寿,越序照例来给祖母请安。
老人畏寒,已是初春,厢房内仍煨着炉子,烧红的碳不时冒出吱吱声。
越序将老夫人从榻上扶了起来,吩咐婢子们将碳重新换一盆,喋喋不止地嘱咐祖母要将养好身体。
给祖母掖好被角后,他的目光从檀木桌上略过,却霎时顿住了。
他看到那块十年前就已送出去的玉佩,如今竟被随意地扔在桌上。
“这玉佩怎会在此?”
越序猛地从桌上抓起,急切地问老夫人。
“前几日有个姑娘拿着玉佩说要寻你,却被小厮打发走了。老身瞧这玉佩眼熟,想起是当时送给你的,便命人留下了。”
越老夫人一眼就看透了越序的心思,笑着问他,“这姑娘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越序听闻,笑着嗯了一声,低头摩挲着玉佩,喃喃而语。
“那姑娘唤作沈雾,是孙儿幼时的玩伴。”
“那日老身看到这块玉佩便命人去拦她了,可惜人走的太快,没能拦住。”
越老夫人十分惋惜。
其实越序大致也已猜到,偌大的京城一人混进去就像一滴水流进大海,宛若海底捞针。
他将玉佩收进怀中,不过找人这件事,只要人未出京城,他殿前司指挥使哪怕动用整个司,也定能把阿姩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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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昭昭,可阿姩却走投无路。
自己的兄长还在金吾卫的大牢内饱受冤屈,而她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的臂膀,去敲响朝堂之外的登闻鼓。
在南梁,登闻鼓响,便是百姓蒙受冤抑,须得御史台亲自审案。
阿姩被押着跪在了堂前,抬眼便是头顶乌帽的绯色官袍,刺眼的日光模糊了她的双眼,看不清那人的面庞,只听得一声浑厚的问责。
“堂下何人?”
“民女沈雾,槐里郡人。因兄受冤入狱,故而敲响登闻鼓,还请大人明鉴。”
阿姩抬起双臂行了个大礼,而后重重叩首,声音掷地有声。
“你可知敲完登闻鼓后还要受杖刑吗?”
堂上那人接着问。
“民女知道,但不得不敲。”
彼时阿姩已直起了身,她抬起头目光灼灼。
监察御史见状,用手指轻叩案桌,扫了一眼旁边的侍从,冷声道:“行刑吧。”
阿姩被人架起来,强行押去行刑台。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腕骨被三指粗的麻绳紧紧绑在木架上,粗粝的绳结磨着她的皮肤,也在磨损着她所剩无几的勇气。
几声闷棍下去,双耳嗡鸣,她甚至听得见木板打在自己脊骨上的声音,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后背洇湿一片,肿胀的皮肉在一点点裂开,渗出汩汩的鲜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阿姩死死抵住牙根,在心中默数。
十杖,十一杖,十二······
行刑台内血气愈浓,衙门口几丈之外却是哄闹声不止。
听闻有小女子敲响了登闻鼓,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们便凑了过来。
起先只有零星几人,待后来围成了一群,乌泱泱的衙门口窜动的尽是人头。
阿姩的头发被冷汗浸湿,湿答答地贴在她的脸上。
双眼已无力撑开,嘴唇不见血色,浑身止不住颤抖。
身后的长杖仍一棍一棍打下去,溅起颗颗血珠,黏在了行刑之人的脸上。
监察御史见趴在案板上的阿姩软塌塌一条,便抬手制止了行刑,高声问道:“草民沈雾,是否还要继续?”
他的声音像是一口轰鸣的钟,重重敲醒了昏死的阿姩。
她的喉中满是腥甜,张嘴便涌出了一大口鲜血,随即重重咬了一下舌尖,却已然感觉不到半丝痛意。
此时她已神志不清,将要昏死过去的时候,眼前却闪过兄长匍匐在杨明贤脚边的模样。
沈述的双膝跪过天地,跪过父母,却从未跪过彘犬。
那日他铮铮了十几年的铁骨,终究为了亲妹做出了妥协。
阿姩猛然咳嗽一声,她感到浑身的骨头已经散架,互相碰撞在一起。
后背的皮肉全部溃烂,无一处是不痛的。
不知从哪生出来的气力,她突然抬起脖颈,眼神像是淬了毒,直勾勾看着堂前的监察御史,口中含混不清,却让人听得无比清晰。
“继续。”
围在衙门外的人听不清三丈之外的说话声,只依稀见得单薄的小娘子趴在行刑台上,肩背上已然血肉模糊。
有人终是不忍,高声喊了一句。
“别再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众人见有人挺身而出,于是愈来愈多的人开始高声叫嚷,停止行刑。
叫喊声愈演愈烈,惊动了本在城中巡逻的殿前司指挥使,越序。
今日该是他当值,巡逻京都城内。
听到衙门前的起哄声,他遥遥朝这边望了一眼。
幽刀见状立马拱手禀报:“大人,听闻今日有一外乡来的小娘子敲响了登闻鼓,说是要为其兄长伸冤,现下怕是正在受刑。”
“伸冤?为何事伸冤?”
越序多嘴问了一句。
“尚且不知,不过属下听说那小娘子的兄长貌似得罪了鸿胪寺少卿的公子,杨明贤。”
幽刀将自己所知晓的尽数禀报。
越序看向人群攒聚的方向,眸色渐深。
衙门外的百姓仍在喊着,守在门口的衙卫向前一步,猛地抽出一半刀身,作势要抵上他们的颈。
百姓畏官,见剑光寒寒,饶是心中不满,但也都闭上了嘴。
最后一杖结束,瘫在台上的阿姩就像一滩烂泥,静悄悄的,好似已探不到鼻息。
黏腻的血沾着被打烂的衣服嵌进皮肉中,几十杖下去,她已然感受不到痛意,只是觉得冷。
意识朦胧中,她感觉有人解开了绑在她腕上的麻绳。身体终是支撑不住,斜斜从木台上倒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臂膀环抱住了她,在阿姩昏厥前的最后一眼,她望见了那个冷目疏眉的少年,十年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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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序将阿姩带回了自己的府邸,自那日看望越老夫人后,他便一直在寻阿姩。
可她却像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直到看到她浑身鲜血淋淋绑在行刑台上。
醒来后的阿姩发现自己趴在榻上,后背火辣辣的疼,身上已换上了一套干净清爽的衣物。
房中雕梁画栋,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洒进细碎的光。点香炉中冷香袅袅,不远处的红木桌上还摆着一架古琴。
看着倒像是大户人家。
这时一个身着碧衣长裙的女使推门而入,看到阿姩醒了便问候道:“姑娘你醒了,身子感觉如何?”
阿姩懵懵的看着眼前这位面善的女使,小声地问道:“姐姐你是何人?这里又是何处?”
“回姑娘的话,这里是越府,是越指挥使把姑娘带回这里来的。”
那女使毕恭毕敬回道。
“越府中本没有女婢,还是越大人专向老夫人要的奴,说来照顾姑娘。”
听闻此话阿姩有些怔忡,回想起昏厥前那一眼,恍若隔世。
她怯怯地问道:“越指挥使,是序哥儿······越序吗?”
“婢子万万不敢直呼指挥使名讳。”
那女使听到阿姩这般说,慌忙双手交叠蹲下身行了礼。
这时处理完公务的越序推门而进,他朝女使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女使得了令,朝越序和阿姩行了礼,便垂目退了下去。
十年未见,二人都变化了不少。
越序看着趴在榻上的阿姩,十年前还糯糯地,拽着他衣角不愿他走的小姑娘,如今却浑身是伤,面容苍白,脸上瘦的连二两肉都捏不出来。
他迈步朝阿姩走了过去,难掩口中的心疼,却半开玩笑的说:“当初让阿姩来找我,可没说形容要如此狼狈啊。”
阿姩望着一步步朝她走来的少年,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冷峻如山。
脸颊瘦削了些许,身形也抽条了许多,看着好似多长了一层骨头,将他紧紧包裹起来,像是一面坚硬的盾。眉眼间稚嫩尽褪,愁绪不消,像是藏了许多心事。
她张了张嘴,还是像以前一样,轻飘飘喊了声。
“序哥儿。”
“哎。”
越序轻轻应了声,蹲下身和她平视。
“阿姩。”
他同样唤了声。
一如十年前那般。
越序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递给阿姩。
阿姩抿了一小口茶,看着他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就问。”
越序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
“序哥儿,你······你是不是个很大的官儿啊?”
阿姩有些不好意思,她听到那女使唤他越指挥使,猜着定是个大人物。
越序听到后低低笑了声,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序哥儿是个大官,所以以后没人敢欺负我们小阿姩了。”
听到此话,阿姩莫名红了脸。
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抹了下嘴。
“听闻旁人说你去敲登闻鼓,是为兄伸冤。阿述他发生何事?”
越序不再玩笑,正色问道。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阿姩蹙着秀眉,眸中满是担忧,“原本阿兄是要进京参加春闱,可是我们的盘缠不多,不够坚持到考试结束。听闻杨大人心善,来赶考的学子都可借宿在他的府邸,于是我们便住了下来。”
“只是在那晚,阿兄突然到我的房内,说要我逃,逃的越远越好。之后杨明贤就闯进来说阿兄偷杨府藏书阁的藏书,可阿兄根本不是那种人,所以我猜测阿兄定是撞破了杨明贤什么秘密,才会被诬陷入狱。”
阿姩一口气将事情全部交代给越序,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越序垂眸思忖了片刻,沉吟道:“我知道了,这段时间你先好好养伤。阿述的案子交给我来处理。”
话音落下,无人应声。
阿姩低头捻着被角,仿若赌气般低声说了句。
“我去越府找你了。”
可是没有找到。
越序微微一怔,低头看着阿姩翘起的鼻尖,汗涔涔的,许是背后的伤还在痛。
他摸了摸阿姩的头,眉目间一片柔色,声如温玉。
“我知道,那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随时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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