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府文酒会。
园内清流掩映,树木葱茏,小径四通八达。
临水的亭阁上是乐部新排的舞曲,翩翩长裙舞动仿若莲中仙子。
盏盏河莲自阁中蜿蜒而出,随潺潺流水飘入对岸的苑池。
各府的公子贵女皆已入席,承安郡主理所应当被列为上宾。
阿姩静静地坐在席上,周围嘈杂喧嚣之声让她有些无措。
在上一世的时候,也就跟着越序来过几次这种宴席。都是些皇室贵胄推杯换盏的游戏,她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尤其是以承安郡主的身份。
觥筹交错间,她却在东南一隅望见了越序。
他还是那般清峻,只是身形比三年前消瘦了些。
今日他褪去了官服,只着一身鸦青色直襟长袍,静静地坐在那里,好似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蓦地,他仿若感觉到了什么,忽而抬头望向承安郡主的席位。
只遥遥一眼,阿姩便被惊得躲开了眼神。
方才那眼神冷漠疏离,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阿姩心中惴惴,她从未在越序眼中见过那般冷意,好似数根银针挑开她的指甲扎进肉里,连带着心尖也在发痛。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是承安郡主的相貌,而方才那一瞥才是越序本来的样子。
诗会照常举行,阿姩端起酒盏仰头轻啜了一口,透过杯盏的缝隙偷偷望向越序。
越序出现在文酒会上她并不感到意外,她知道他的出现定是因为裴思衡。
只是今日再见,时隔三年的幽冥时光,好像眼前看到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雾,虚虚实实令人分辨不出。
彼时金光浮跃,歌舞升平。
众人皆在饮酒作对,而阿姩却看到越序悄悄起身离席,避开人群朝内院走去。
阿姩见状,一脸焦色地回头拉住空青的手,扶着自己的额角,示意自己头疾犯了,要出去透口气。
不等空青开口说话,阿姩便起身朝外走去,朝空青摆摆手,不让她跟上来。
出了小园后阿姩便提起裙摆小跑起来,方才越序走的太快,此时追出去已经见不到他的背影。
眼见左右无人,她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已误入到了另一小院中。
此处小院花草繁盛,亭台立于远处假山之上,一弯清泉潺潺自沟壑处顺流而下。
眼前屋顶金漆重瓦,盘根交错,门前琉璃为阶,延伸至小径尽头。
如此奢华的庭院,十之**是户部尚书裴继的住所。
前世沈述名落孙山,皆拜裴思衡所赐。可那混不吝的公子颠倒不了乾坤,能有此黑手的只有身为户部尚书的裴继。
如今圣恩开明,大兴科举。而官宦人家的纨绔得不到恩荫,长辈却要耗尽心神给小辈铺设通天大道,回到家中再咒骂孩子辱没门楣。
裴府如此,杨府如此,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脏事全部藏在门内无人知晓,门外就连石狮也颐指气使。
那高高的门楣被无数贫寒之人的脊骨撑了起来,才堪堪于风雨飘摇中历经数代而不衰。
阿姩仰头看向门匾,“澹泊斋”三字也低头望向她。
一股愤恨涌上心头,待回过神时她已经走到了门前。
她侧耳附在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发现房中并无声响,便轻轻开了一条缝,将眼睛凑了过去。
房中窗棂紧闭,黑黢黢一片。
阿姩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耳边已被心跳声侵占。
第一次干这种事,未免有些紧张。
她见左右无人,便开了门侧身钻了进去。
入目便是一幅清秀山水图挂在正中,底下供着一个古铜香炉,炉内熏香馥郁。
东侧满墙架上摆满了古书,桌案上摆着一盆虎须菖蒲,一旁还放着文房四宝,看模样价值不菲。
此处是裴府的书房,阿姩走到桌案前停了下来。
而此时屋内,躲在房梁上的越序看着承安郡主鬼鬼祟祟的背影不敢轻举妄动。
他来此地是寻裴继贪墨的证据,单单三年前科考舞弊一案还不足以令他跌入谷底。
越序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阿姩将书房里里外外皆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与三年前科考之事有关的物件,无奈之下只得推门而出。
就在将要推门之际,阿姩被一双大手从后面死死捂住了嘴。
她不敢轻举妄动,甚至鼻息间也屏住了呼吸。
直到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捂在脸上的手才渐渐松开。
阿姩转过身,仰头看到的是一张冷峻的脸。
眼泪顿时在她眸中蓄成一层玻璃的壳,一碰即碎。
仅仅三年,时间好像在越序身上包裹了一层又一层冷硬的盾,变成了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冰,冷冷地望着她。
越序看到眼前承安郡主泣不成声,眼泪像是断了珠的线,心中莫名涌出一丝不知名的酸涩。
可只有仅仅一瞬,像是纸鸢抓不住的线。
他望着眼前俊俏的小脸,向后退了半步,声色淡漠道。
“殿下定是迷了路,还请准许臣为殿下引路。”
听罢此话,阿姩一下慌了神,她一把攥住越序的袖口,满目清泪地抬眼望着他,像块石头似的定在了原地。
她还不想让他走。
越序低头看向自己袖口的那双玉手,眉头一皱。
他有些看不懂这个郡主了,二人并无交集,如今却表现得越了男女之防,莫不是落了水后患了哑疾,把脑子也摔坏了。
他不动声色地扯开阿姩的手,将手臂背在身后。
将要开口,却见他的耳廓微微一动,眸中闪过一抹不悦之色,揽着阿姩便躲在了房梁上。
几个呼吸间,裴继推门而入。
裴继进房后并没有去桌案旁,而是直奔房中央的香炉。
他扭着香炉镂空的金盖,朝东南角转了三圈,又朝西北角转了五圈,只听那幅山水图的背后响起“咔哒”一声。
裴继掀起画的一角,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就藏在这里。
可此时的暗格中空无一物。
跟在裴继后面进来的还有一男子,眼睛小而吊,活脱脱像极了一只灰老鼠。
灰老鼠见此情形,吓得瘫软在地,将头埋在两肘之间浑身颤抖。
暗格中藏的正是裴继连同朝中杨贽等人捏造的假账本。
圣上体恤民生,自国库中拨款,命户部与工部安顿边境战乱的流民。
但他们却从中大肆贪墨,克扣国库的银钱来充实自己的腰包。
越序脸色铁青,撑在房梁上冷冷地盯着裴继,眸中恨意滔天,好像一把冷箭要把他穿透。
而阿姩浑身绷直,紧靠在越序的怀里,他们的距离堪堪仅能塞下一个拳头。
阿姩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膛,甚至能听到他强劲的心跳。
她抬眼看着越序冷峻的侧脸,恍若隔世。
“还愣着干什么,去找啊!”
裴继大发雷霆,双眼猩红,狠狠从喉咙中挤出声音吼道,“那东西丢了你们这些狗东西的脑袋一个个也别想要了。”
说罢还觉得不解气,便抬起脚朝灰老鼠的脖颈踩了下去,咬着牙根碾了几脚,朝他啐了口口水后拔腿而走。
待他们远走,越序抱着阿姩轻轻落地,旋即松开她回退了一步,双手交叠做了个揖。
“殿下恕罪,臣冒犯了。”
说罢转身就走,却在几步后驻足,侧目瞥向阿姩,说:“今日之事还望殿下烂在肚子里。”
回到宴席后,阿姩远远看到越序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那人张开双手想要拥抱越序,却被他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阿姩觉得那人有些面熟,思及片刻才想起是通议大夫曹均。
曹均此人宛若泥鳅,和谁都能交好,也和谁都不会有隔阂。
三年前便常喊着越序同游,只是越序一直不冷不热。
为此阿姩和他还大吵了一架,她觉得越序并无知心好友,多与旁人交往总好过独来独往。
可越序并不觉得,他以为有阿姩一人便足以。
在京十年,孤寂非常。他每每夜半梦醒,想到的人总是阿姩。
朝堂之上人人鬼面,总是见不得一颗真心,也无人把真心捧出来送给旁人。
过惯了这般的生活,唯独阿姩守护着他内心最后一块方寸故土。
那是一颗炽热得发烫的真心,是他十几年来唯一见过的明灯。
阿姩看着越序被曹均拉入了席,心头发苦。
都说耳朵硬的人心肠似铁,可越序尽管再执拗,还是听进了她三年前说的话。
她穿过大半席位遥遥望向越序,却不设防地直直撞进了他的眼中。
那眼神带着些许探究和不解,但更多的是陌生。
阿姩心头一顿,略有慌乱地端起酒盏猛灌了几口。
早在五通观越序便觉得起死回生后的承安郡主有些不对,那晚的草蝴蝶总让他想到阿姩。
每每见她,越序总觉得那双眼睛陌生却又熟悉,清亮的黑眸让他感觉穿过年月见到了三年前的阿姩。
有个十分离谱的念头在他心头萌发,他望着远处的承安郡主,千金之子众星捧月。
很快,那股疑虑被他强压了下去,摇了摇头苦笑着扯了下嘴角,随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忽有两道人影自院门处闪过,灰老鼠带着一个小厮佝偻着腰跪在裴思衡的脚边。
二人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酒会上的人听到。
“报三公子,府中传家宝失窃。老爷吩咐府中之人皆不可离府,待寻到失物后方可离府。”
听闻此话,阿姩下意识看向越序,他因贪杯,眼睛上已然蒙上了一层雾气。
好似他才是看戏之人。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裴大人要把我们当做犯人扣押?”
人群中一人高声喊道。
“郝兄说的是,传家宝有什么值得稀奇的,谁家没有传家宝啊,大家说是不是啊。”
另有一人附和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嬉笑,此间略带有几句嘲讽之言。
裴思衡觉得此番拂了他的面子,便涨红了脸站起身吼道。
“到底哪个龟孙偷了本公子家的东西,速速交出来本公子还能饶你不死。”
“鄙人看到席间只有越大人一人离席,不知是否······”
不知何人念叨了一句,只一言便像沸水般在人群中传开。
“你这竖子此话何意?”曹均听罢恼了,作势便要上前理论。
“曹大人莫恼,在下也是实话实说,确实只见到越大人一人离席。”
那人并不惧曹均,接着说。
曹均气得想揪过那人的衣领,却被越序拉住了臂膀。
就在僵持不下之际,裴继姗姗而来,捋着下巴上稀疏的胡子,丝毫不见方才的急赤模样。
“越大人,老夫冒犯了。此番丢的是裴府的传家宝,若是寻不到,老夫在族谱上是要除名的,还请越大人见谅。”
越序并不接话,只是噙着笑定定地看着他。
他自然知道裴府失窃之物并不是什么传家宝,而是他与杨贽贪墨的证据。
因为那是他亲手偷来的证物。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裴继见他不接话,脸上的赖肉抽动了一下,心下接着盘算如何让他就范。
就在此时,阿姩远在上位猛地用手掌拍了下桌子。
在静默的宴席中仿若一道闷雷。
族谱上除名?我看是你整个裴姓九族皆除名吧。
阿姩在心中不住地腹诽。
她朝空青招了招手,不多时一套文房四宝便被端了上来。
众人静默,皆不敢出声打扰承安郡主。
阿姩拿起笔在宣纸上写到。
本郡主作证,越指挥使自是清白的。
最后一笔结束,空青拿起纸大声念了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裴继的脸色变了又变,唇边的胡子也在颤巍巍发抖。
她接着写到。
“还请问裴大人,这传家宝是在哪失窃的?”
“回殿下的话,传家宝是在内院失窃的。”
裴继老老实实回答阿姩的话。
“席间本郡主犯了头疾,便出院透了口气。奈何在青萍苑迷了路,恰巧撞见了越指挥使。越大人心善,特为本郡主引路回到了席间。”
空青一字不差念着阿姩写下的话,“试问自青萍苑到内院,如此短的时间越大人是如何做到既偷了东西,还给本郡主引了路,又坐在这里饮酒饮到小醉呢?”
众人听闻此话,不禁窃窃私语。
朝中谁人不知裴大人与越指挥使不和,说不定此番正是贼喊捉贼,要给越指挥使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方便日后上朝弹劾呢。
越序侧身抬头望向席间的阿姩,眸中晦暗不明。
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承安郡主,在模糊的记忆中,他记得承安总是趾高气扬,受万人追捧,是个养在金山里的娇娇儿人。
可今日看来,倒像是变了个人。
他眯了眯眼,审视地看着承安。
郡主既帮越序作证,便是让裴继下不来台。
裴继气得一口老血卡在喉中咽不下去,他不敢拂了这位郡主的尊容,谁人不知她若在她的皇帝舅舅面前哭一哭,这天下都得抖三抖。
无奈之下,裴继只得将这口恶气咽下去,他面色铁青,朝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抬脸便换上了一张笑脸。
“既有承安郡主为越大人作证,那越大人自是清白的。是老夫考虑不周,自罚一杯。”
说着便朝越序敬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为表诚意,裴继特意将杯口倒了过来,一滴未剩。
越序轻笑一声,接过小厮递来的酒,同样一饮而尽。
文酒会结束,承安郡主为越指挥使解围,抛弃裴三公子移情越指挥使的故事愈传愈烈。
可整个京都都知道越指挥使有个死了三年的发妻,至今无法释怀,到如今二十有三了仍未续弦。
要知道像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空青很是担忧,她怕郡主一颗芳心浪费在越指挥使身上。
那越大人虽是好人,可心却像随着发妻而去了,始终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越想越替自家殿下感到不值,直到今日一早看到殿下特意换上了古纹双蝶千水裙,还擦了口脂,吩咐她和同禄去思雾楼。
空青心道完了,殿下此番算是彻底完了。
时隔三年,阿姩踏进了思雾楼的大门。
楼内人声鼎沸,她不愿声张,便寻了个偏僻的位子坐了下来,看着人来人往出了神。
殊不知,自她来时,一切都被在二楼隔间内,那一双深邃而淡漠的眸子尽收眼底。
今日越序来思雾楼巡察,却看到承安郡主和她的随侍婢女一同进了楼。
他总是觉得承安那一双眼睛像极了阿姩,黑亮而清透的眸子,照尽了她的心底事。
越序一次又一次看向她的眼睛,好像又把他带回了在槐里的那些年。
他转头问一旁侍候的管事。
“承安郡主常来这里吗?”
“常来的,殿下偏爱楼内的择月羹,隔三差五都差遣小厮带一份走呢。”
听到这话,越序明显怔愣了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的胸口,闷得发痛。
“主家知殿下喜食择月羹,特吩咐奴给殿下送一份来。”管事拎着一个小食盒呈到阿姩的面前,“主家还吩咐说殿下此后再来鄙楼皆可免单,这是谢礼。”
阿姩自然知道主家是谁。
她抬头望去,只见墨绿色暗纹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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