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离去后,陈弛冗静坐片刻。
起身拉开了窗帘,让室内明亮一点。
下过雨又放晴的傍晚,奇异得升起了桔红色的夕阳,弥漫在灰蓝色的天空中,映照得易颐脸上的发丝像是绒毛版暖暖发亮。
他看着她,像是视察领地的雄狮。
她的眉眼依旧精致,眼圈却红肿了一圈,还弥漫着眼泪的干痕,两边脸颊微微凹下去,双唇也干涩地没有血色。
显而易见,她过的没有两年前好。
气色不好,身子消瘦。
陈弛冗的视线往下,衣裙也是安成中文大学的制式校服,蓝色也浆洗地失了亮彩,袖子边也有了磨损的痕迹。
生活比较拮据。
“爱情能让人心甘情愿受苦吗?”他喃喃道。
他的印象里,两年前的易颐有着婴儿肥,眉目还要稚嫩些,穿着昂贵的红色的滑翔装备,唇上微微泛着微红,脸颊化了淡淡的妆。
在空中滑翔时是空中唯一一朵红色玫瑰花,张艳明艳,又有着一往无前地往前冲的胆气。
滑翔伞冒险这项活动刚引进,了解的途径很难,因此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这毕竟是洋人的新玩意儿,又是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没个安全,本地世家都觉得那是玩命的东西,管教家中子弟耳提面命不让来。
有资格来体验的也就几家接受过新式教育或是和偷跑出来的胆子出奇大的二世祖。
个个不差钱。
她也不像是差钱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
他觉得她胆大、可爱,很有意思。
觉得一个姑娘有意思,往往就会多看几眼,想要多知道些什么,好搭话,也想加深了解。
他估摸着自己是有些喜欢她的。
他在打量她,猜测她的家世,是否足以与他相配,这是很不绅士的行为,有悖于他的教养,但是他依旧移不开眼睛。
只是这点喜欢在看到她身旁亲昵的黑发少年时,被压在了心里。
君子不夺人所好,罢了,大概也是喜欢得不深才会不敢尝试。
陈弛冗想到这里低嘲一声,掖了掖易颐的被角。
两年来,他相亲过不少世家小姐,有旧式教育的大家闺秀也有留洋归国的新派小姐,他见着哪一个都没有当初那一见钟情的心动。
他以为他注定就和他那爹娘一样,家族联姻,毫无感情。
老天待他不薄。
现在碍眼的人不在了,一见钟情的爱人,他也想拥有,体验下这种为情受苦还甘之如饴的爱情。
可是怎么样才能被爱呢。
输液停了,陈弛冗叫了护士过来。
易颐醒了,没什么预兆,略微暗淡的眸子先是一怔而后聚焦,正注视着他,眼神里有疑惑。
“您是?”
“我叫陈弛冗,我是纯意的朋友,受了他的嘱托特意来照料你。”陈弛冗温润地道,完全看不出是在撒谎。“这是在安成医院,你晕倒了,我和那个戴眼镜的姑娘送你过来的。”
话语一出,他就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
先假借是那个人的朋友接近她,走日久生情的路子。
真卑微啊。
他感慨。
易颐听到纯意两字,才忆起之前发生的事,心里酸酸涩涩地胀痛。
“多谢您了。”易颐忍着悲痛下床,看了柜子上的盒子良久。
紧紧抱起,“我还有事情要做,不耽搁您了,您留个地址,垫付的医药费稍后我会如数寄到贵宅。”
易颐深深鞠了个躬。
陈弛冗盯着她弯下的腰,眉头紧促。
太客气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不要见外,我和纯意关系不错,只是这两年没见,但我也想帮些忙,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没有料到,你要振作。我比你年长两岁,可以把我当作兄长依靠。”他语气诚恳,眼神真诚。
易颐并没有放下多少戒心,虽然她自认为自己这里也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家谋求的。
“你的身体需要休养一阵子,大喜大悲,容易伤到身体根基,这所医院的院长是我家里认识的伯伯,不要怕费用问题。”
他还是希望她能够休养一阵子,她的精气神真的不够好,他都怕她走两步就被风吹倒了。
易颐还是推辞,她抱着盒子如有万钧。
她稍一清醒,脑子里留着很多亟待解决的事情,像是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她要先去学校休学、再去海城张家、然后再去到他逝去的地方陪着他。
她不敢想象自己都悲痛至此,作为骨肉之亲的伯父伯母该如何是好。
她实在是不能在医院里久留。
见着她实在执拗,陈弛冗也不强求,但他还是陪着她去解决事情。
虽然看起来这个陪同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办完休学,陈弛冗这个尾巴终于被名正言顺地甩开了。
易颐趁夜整理了几件衣服和一些吃食就买了一张去往海城的船票,轮船需要坐三天,她只备了三天的粮食。
她其实有些晕船,也有可能是晕柴油、汽油,她做好了这几天苦捱的打算,其实这些苦比起纯意遭受的又算得了什么。
他那么痛、四肢……红色的鲜血从空中喷洒出来,溅满面孔……
不要想了,易颐!
易颐坐在狭窄的座位上,双手捂住眼睛,不敢再想。
开启的轮船有着微微的摇动,混着刺鼻的柴油味,易颐实在难以忍受,拿出帕子干呕着,肚子像是翻江倒海。
一颗纯白色的小药片出现在她的眼前。
“吃点晕船药吧,会好很多。”
易颐抬眼看去,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青年的脸。
五官偏硬朗,唇下有颗淡褐色的小痣,微扬的唇角添了几分温和。
长得很英俊,是人群里也能一眼便看到的长相。
这样长相和气质的人,和这个狭窄逼仄的船舱十分得不相配,甚至是怪异。
可这个怪异的男人竟然出现在这个驶向海城的轮船上。
照顾朋友的未婚妻需要照顾到这种地步吗?要不是她深知自己现在的颜色算不上好,实在能称得上一句糟糕,她也会生出对方对她别有用心的荒谬想法来。
“谢谢。”她接过药片吞了下去。
对方又递来一杯白水。
她又道了一句谢。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个船上,他也没有多做解释。
自这杯水后,他们之间名为友谊的口子才真正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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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坯布织造是张家的产业,从几十年前张老太爷和几个义气兄弟狼狈从北面逃过来后,便搜拢优质棉花种子、精研织布技术,两三代人一直兴盛壮大着这个产业,几十年后已然依赖它成了海城数得上前头的富裕人家。
张老太爷十几年前因病去世,是年少积劳成疾带下的病根,富贵了也治不好,拖了几年还是去了。
当家人去世,这家业便交给了如今的张老爷手里,张老爷从小体弱,胎里带来毛病,也没多少心思在白坯布上,只吃着老本,不亏罢了。
他身体不好,但好在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小被老太爷教导着,对这白坯布一事上有天赋又上心,理所应当,成年后就继承了张家家业。
小儿子张纯意和大哥差着不小岁数,从小就爱玩,不是下海潜水抓鱼,就是跑场骑马,越是危险越是喜欢,越是新奇越是合意。他玩的野,没几个臭小子能赶得上他的精力,他也就一个人玩,只有对着隔壁易家的小姑娘才有几分耐心闲下来带着人家一起玩。
易老太爷和张老太爷有着过命的交情,是异性的兄弟。同为北方逃过来的,自然关系更亲近。易老太爷生了三个儿子,只养活了一个,这个儿子也子嗣不丰,只生了一个女儿,妻子还伤了身体不能生了,秉承着不能没有儿子断后,他纳了三房妾室,但个个没给他生下一儿半女,于是便从所谓的家族里过继嗣子,充当亲儿子养,便对唯一的骨肉女儿没那么上心。
易颐从小按着大家闺秀般地教养,四岁时缠脚,母亲裹了她就拆、痛极了她小小一个人就爬到高墙上跳下去,脆生生地大叫,“我死也不缠脚!”
谁都没想到小姑娘人小脾气大,还真眼睛一闭跳了下去。
正巧跳下去跌在隔壁张纯意的院子里,两个人就这么撞上了,十分缘分。
也因此一个人玩耍的张纯意后头便跟了个跟屁虫,有着张家的撑腰,易颐她爹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不管教女儿了,反正这女儿以后也有了好的出路。
夏天他们去海边游水、抓鱼,易颐第一条泳衣也是纯意去城里的百货商店买的。
偷偷试了城里的烫发,回家太迟被各自的家长赏了十下竹鞭。
还去学了钢琴和英语,易颐的第一台钢琴是纯意帮着家里卖了半年的白坯布和攒了十年的零花钱买的。
他们偷偷去看新式电影、学着里头的男女亲吻。
大一点便开始尝试滑翔伞,也试着赛马。
海城遍地是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痕迹。
每一块砖瓦都见证着他们从小小蹒跚两只长成两个亭亭玉立少男少女,再成为未婚夫妻。
直到两年前少年离开了海城、少女也跟着离开了。
砖瓦都似陈旧了许多。
人也都似
陈旧了
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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