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不笠跟在梁逢后面大约两三步的位置。
从四宴堂到来宾院的距离不远,但梁逢走得很慢,这让他有很多时间去想一些有的没的。
他慢吞吞趿拉着布履,梁逢今天又穿了那件绀紫色的长袍,因为提着剑,袖口往上卷着,露出的半截手腕清瘦。梁逢很白,青色的脉络顺着凸出的腕骨上下延伸,在筋骨分明的手背留下蜿蜒痕迹。
像在雪天里冻久了颜色。
如果放在所有久别重逢的剧本里,他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根据故人的衣着和神色去判断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梁逢的一切都过于内敛了,晏不笠做不了,也不想去做什么批判。只是他看得久了,脑子里还是乍然现出一个想法,他是不是又瘦了些?
这想法一出来,晏不笠又觉得荒唐,到了梁逢这种境界,若他不愿意,就算过了一百年身形又怎么会改变分毫?
他想了想,将梁逢身上那点落寞归结于楚吟。如果凤奚没在胡言乱语,楚吟确实叛出宗门到加入三刀教,够他这个当师父的操心的。而至于楚吟为什么要走,晏不笠不敢深思。
梁逢顿住了脚步。
不知觉间他们已经进了来宾院,这里晏不笠以前交换活计的时候来过一次。院前种了两株松树,让他想到无花院的冷杉。此时纵是寒冬,松叶绿得发沉,犹是可爱。
推开主堂的大门,满目是擦得崭新的名贵木头家具,这段时间天气不是很好,就算经过晾晒,还是有股潮味。
梁逢微微皱了皱眉头,他把着门扉,背直直地站在那里,见晏不笠不动,那湾浅眸再度锁定了过来。
好吧,看来是非进去不可了。
晏不笠认了命,侧着身子移了进去。路过梁逢时,他几乎是贴着门框走,即便这样,梁逢身上冷味还是不住往鼻腔里钻。
他没忍住脖颈瑟缩,恰见到梁逢偏着头,脸上并无多少表情,只是淡色的狭眸沉沉,总归不是太愉悦的样子。
门在身后关闭,溅起了点点灰尘,他这次回去,定要去问问来宾院到底是哪只妖打扫的,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敢偷懒。
空间变得密闭后,梁逢的存在感就更明显了。
他从身后走来,在两人即将并肩时不动了,停住的时候宽大的袖摆无意蹭过晏不笠束起的腰身。这是个有些危险的姿势,梁逢没说话,晏不笠余光撇到一点紫意,肩颈紧绷得厉害。
穿堂风不止从何而起,很轻的,带起梁逢身上的冷味裹来,像是雪芽洞前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花,晏不笠后颈一阵发凉。
他猛地转身,鼻梁却差点撞到梁逢的胸膛。好在及时退后了一步,空出了一个拳头的距离,避免了师徒相碰的惨剧。
可还是太近了。因为他转得急,有几根头发沾在梁逢的罩衫上,近乎发蓝的发晕着同样深紫色布料,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像是沉淀发乌的血渍,他的心跳砰砰跳起。
晏不笠想,这不能怪他现在变得如此怯懦。回雪剑长三尺七寸,剑身狭长,尖端锋利,当它伸进丹田搅动刮搅时,是真的真的很疼的。
刚被剖完丹的那几年,他是真心实意地恨过梁逢的。那时候,晏不笠想,如果再见到梁逢,就算挥光识海剩余那一抔可怜的灵力,他也要质问一句:“他凭什么?”
就算他觉得他错了,凭什么不问一句就剖去他妖丹,夺走他修炼飞升的权力?
可很快,他就知道原来那颗妖丹从来不是他的,何来剥夺一说?没有薪木的恨意空洞燃烧着,烧着烧着就成灰烬。
再后来,他和云漓两只鸟磕磕绊绊地活着,晏不笠很少会再想起梁逢,想起云微山那片高过云际的冷杉,那双淡得发无的眼睛只会出现在飞鸟夜啼的噩梦里。
而此刻头顶处的目光如此真切,像是山顶的湖泊,带着早春融了一半的浮冰,沿着山崖汩汩流落,难以忽视。他不知道梁逢在看什么,只是平白觉得该很认真。
如此想着,晏不笠好奇起来仰头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过于优越的下颌线,然后是同样锋利薄唇。可能是晏不笠怔怔出神太久,他看见梁逢那两片薄唇张开,露出了半点猩红。
“你的手。”
手?未触及目光的眼神落下,晏不笠低头看见手侧的血迹早已干涸,凝成了固状的低矮红色山丘。
根本没多大关系嘛!霎时一道闪电划过,他冷汗直流,既然南宫仪知道他的身份,那梁逢不会已经认出他来?
晏不笠将那只手在粗布衣下摆擦了擦,隐藏在褶皱间,吞咽下口中津液,艰难道:“我无事,剑尊是曾经见过我嘛?”
视线擦过的峰峦起伏的鼻梁,他终于看清了全貌,梁逢蝶翼般的眼睫在颤抖,卷起了凤,澄澈的湖泊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晏不笠脑子里生出一个清晰的念头,他在难过。
但这难过只持续了瞬间,梁逢视线错开,蝴蝶的翅膀完全拢下,他轻轻说,“没有,我们是第一次见。”
他松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又对他这副的杞人忧天模样感到好笑。看呐,梁逢就是这么一个人,见到路过回雪峰的松鼠都要给它搭一个窝,慰问个受伤的仆役有什么好奇怪的?
正自嘲着,梁逢忽然问:“你这么问,是曾经见过我吗?”
“哈哈,”既然确认梁逢没认出自己,晏不笠就觉得无所谓了,“剑尊说笑了,我不过丹穴山一清扫杂役,怎么会有这种福分?”
为了加强话的可信度,他学着共事的那些仆役,手撑在后方的长几上,做出夸张的表情。眼角和嘴角皆高高上扬,没有人将他会青衍宗那个无趣得近乎古板的大师兄联系起来。
梁逢不置可否,他顿了会,像是偶然间对这服侍自己的小妖感兴趣似的,就着这姿势聊起话来。
“听凤君说,你名叫晏荠?”
“啊...对。”晏不笠头皮发紧,不知道他干嘛突然好好这么问。
良久的沉默,就在他要找个理由开遁时,梁逢终于开口,“我有个徒弟他也姓晏。”
他说这话时,正盯着窗外,残阳如血透过格纹映出了满目发红。
“哈哈哈,巧,那可真是太巧了。”晏不笠心脏发疼,肠子好像绞成了一团,几乎要直不起身子。
也幸好这疼痛让他记着面前这人无情时多么无情。青衍宗的回雪剑尊向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听传言,就算遇到邪修,也会给一条生路,这是好习惯不假,可惜的是晏不笠从来被他划到“己”这一类。
好在梁逢只是随口一说,就略过了话头。
晏不笠的肠绞痛刚平复些,就听到梁逢又问起丹穴山近况,穿插着他何时来之类的无关紧要问题,他一一答了。
梁逢也没看他,修长匀称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回雪剑上点着,看起来听得也不是很认真。就像随口问着,也没打算听到回答。
他起初有点疑惑,梁逢不是话多的人,难不成是因为云微山冻久了,下山拿他练嘴皮子呢?
沉思一会,他就得出了结论,梁逢代表青衍宗来和妖族交涉,恐怕这是在向他打探消息罢!
想通了关窍,晏不笠心中是安稳了,嘴角却几乎要笑僵,在他好像在说偶尔会和共事的小五斗嘴时,梁逢忽然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待在这里?
*
“喜欢这里?怎么可能?”
绘有百鸟朝凤图案的屏风闭合,隔绝了主堂的视线。他坐在卧房的春凳上,等着腹中不适渐渐平息。
晏不笠刚刚寻了个整理被褥的由头,先行告了退。跟梁逢独处,比他想象得更难熬,好在不用太久,就能结束。今天晚上在凤鸾宫有个宴会,应该是凤奚设来昭告天下两族关系缓和的。
想到他们在四宴堂的那番谈话,他脑子乱糟糟的,应天心死活怎样他不管,可是楚吟,就算全天下都卷入战火,他都说服不了自己放下楚吟。
还有那个甚么“隙”,刀圣的道“隙”扩大了,难不成跟楚吟加入三刀教有关?他想起临走时凤奚说的那句话。
梁逢不下山,不是因为他情债欠太多,出门怕被人讨债吗?
还问那样的话,他一点都不喜欢丹泽,凤奚说当年他是自愿替他养得妖丹,笑话,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完全损己利人的事?
他胡思乱想间,窗外忽传来笛声,悠扬清长,如诉衷肠,仿佛鸟儿立在山巅诉说着孤独。晏不笠觉得分外熟悉,还想细听,笛声忽然高亢起来,他眼皮困顿,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晏不笠,到了。”
听到有人叫他,晏不笠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到周围变换了景色,富丽堂皇的大殿里,雕着凤凰啄玉的柱子直通穹顶,是凤鸾宫。
但不是现在的凤鸾宫。
好像更低矮些,低头,触目是大片雪白的衣物,被他的爪子挠出了几条褶皱,原来他正站在一个人肩膀上。
大殿点着檀香,可在深重的檀木香中,他还嗅到点若有若无的冷味,似乎从他正缠着的身下这人脖颈间传来。
他把埋着的头伸直,从那人肩膀处跳了下来,冷味顿时就远了。
那人似早已习惯他这不理人的样,也不见恼,抖了抖起皱的外衫,继续跟面前的华贵女子攀起话来。
他们的说话声失了真般,断断续续传入耳朵,应该是当事人完全不感兴趣的缘故,只有最后一句话无比清晰。
“我儿大概就这情况,只可惜他既生了这般天资,又肯修炼,我们都以为凤凰一族要用了希望,可他怎么这么年轻就道心生‘隙’了啊!”
耳畔传来女子掩面哭泣的声音,晏不笠皱起了眉头,低头有些不耐地转起脚尖。
“夫人......”
“我心真如刀绞般疼痛,同做父母的,梁公子定然能理解。”
“我不是......”他听到梁逢苍白的辩驳传来。
“长兄如父,公子我都知道的。”
这女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晏不笠抬头,看到少年梁逢脸上神色有些诡异,似乎在纠结要不要把那句:“我也不是鸟说出口。”
他笑了。
莫名的,晏不笠终于起了点兴趣,观察起周围状态,视线停在站在华贵妇人身后,遮在帷幔中的少年上。
他维持着原身的姿态,缓步向前,啄开垂落的帘幕,脑袋一伸,凑了进去。
随后呼吸就窒了片刻,纵使见惯了梁逢那张锋利冷肃的脸,他也不由得承认这人生的实在好看。明明是少年的年纪,已经可以预见长开后是何等绝美模样!
只不过那双低垂的凤眸虽是潋滟,深邃的金色中却掺杂了点点的猩红。
见私密空间被闯入,少年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谁?”
来姨妈了呜呜,人不太舒服,所以更得晚了QAQ大家将就看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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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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