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馆依山照湖,每每下雨推窗,便能听见雨打残荷声。
珍婶双手在夜风中用力擎住伞柄,好将二小姐挡好,然而那雨丝哪有人性,一个劲泼了过来,将苏云卿披帛上的珍珠吹得慌张响动,“二小姐,程先生可应了?”
苏云卿低着头,夜风中身子冷颤,双手环臂将披帛紧紧贴上肌肤,声带在潮湿的雨夜里轻落:“回去再说。”
“哔——”
忽然,斜刺里有道轿车的鸣笛声传来,苏云卿抬手挡在额前,逆光中,她看见一道高挑清朗的身影下了车,迈着长腿朝她小跑过来:“云卿!”
迷蒙的水雾中,少女眼睫轻眨:“叙清!”
段叙清大掌揽住她的纤薄肩头,将她护在自己伞底,身后的车灯刺眼,苏云卿微侧身,忽然,似有所感,苏云卿抬眸往云台馆的二层窗台望去。
“云卿,先上车,别淋雨了。”
段叙清搂着她往副驾驶座走去,“怎么了?”
苏云卿视线从远处收回,微摇了摇头,大概是错觉。
然而此刻,云台馆二层的落地玻璃窗前,一道骨节玉白的手指轻撩红丝绒窗帘,镜片下的眼眸沉沉地看向雨水淋漓的夜幕。
“老板,您要的酒,加了冰块。”
圆桌上的茶盏还留了未尽的茶水,男人暗影经过,戴了鹰首链的左手却拿起一杯威士忌,冰块在轻晃间撞过玻璃杯壁,而后琥珀冷色被人仰头饮尽。
办公桌上摆满富春街绣坊送来的绸缎色卡,忽然,程书聘视线微顿,闲懒地拿过一块料子,上面钉了一张卡纸,说明色:夕岚。
下属陈延说了句:“这是富春街张老板的布。”
男人修长的指节微翻,和色卡一同落下的还要那道散漫的嗓音:“明儿去看看。”
-
苏溪的雨缠缠绵绵的,养了一方水土,连姑娘也生得清柔娇软。
一回到苏宅,珍婶忙给苏云卿煮了姜茶,生怕二小姐着凉,而方才在车里,苏云卿一直没跟她说程先生的事,反倒是来接他们的段叙清讲了姑爷的下落。
“沈叔培喝得面红耳赤,反倒怪起苏家,怪你姐姐不把东西拿出来,不然金老板早就开口送钱了。”
“东西?”
苏云卿一双蛾眉蹙起,此刻淋了雨,柔弱不堪地坐在梨花木椅上,看向段叙清:“什么东西?”
段叙清视线落在姑娘身上,她今天穿的是缎粉色的旗袍,颜色却比寻常的粉要精致典雅,出尘脱俗又被雨水浇过,眉眼间添了连她也不知的婉转婀娜,忽然,目光被珍婶挡住,“段先生,喝茶。”
段叙清轻咳了声,低头接过茶盏,“说是一本册子,我看他这样,强行带回来还得伺候他,就让我家的工人看住他了。”
苏云卿却在段叙清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一本册子……金老板……
“二小姐,你刚淋过雨,先去冲个热水澡罢,现在找到了姑爷,事情也不是没有进展,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紧。”
苏云卿想事情的时候就会很听话,这会珍婶牵她往房间里带,想到她方才不说程先生的事估计是因为段叙清在,这会她一边给苏云卿放热水澡,一边问:“二小姐,程先生那边如何说,明天那些债主可又得上门闹了,毕竟您还没跟段叙清结婚,让他看见了不好。”
苏云卿落下云肩,视线有些放空,珍婶轻叹了声,过去给她解开了旗袍上的盘扣,心疼道:“这身夕岚旗袍都让水沾了,娇贵得不行,我去给你洗了。想当初我们可是第一家做出这样织锦的绣坊,老太太好心,教了旁人,结果呢,现在苏家出事了,这些人屁都不见放的!”
苏云卿想到今天早上的事还心有余悸,此刻旗袍落下,露出一身月色吊带衬裙,禁不住弯下身,指尖摸进浴缸的热水里,那股寒意倏忽被驱散些,指尖的毛孔微微张开,催着她没入。
“程先生给了我一张支票。”
珍婶刚要出去,步子猛地一顿,眼珠子惊讶放大,回头时,二小姐已经泡进了浴缸里,粉色饱满的脸颊靠在浴缸边,阖着眼皮说:“明天一早去银行取钱。”
珍婶还想说什么,但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想到还在上大学的二小姐不应该面对这些,要是老太太和先生还在,哪里用吃这样的苦头。
她低头掌心抹泪,又怕弄脏这身旗袍,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门一阖上,苏云卿的眼睫微微抬起,氤氲的热气中,她脑子混沌地想着姐姐,想着金老板要她给的东西,然后,又想到那副金丝眼镜。
想到他说“苏家绣坊,最值钱的是你。”
在她懵然的那一刻,男人站起身,苏云卿那一瞬间是想逃的,她视线紧盯着门,但是,下一秒他就问:“要多少钱?”
男人从抽屉里拿了支票出来,视线落在她脸上,和煦的,耐心的,那副镜片照着她的小人之心。
苏云卿指尖在桌子下攥紧,“您愿意借给我?”
程书聘笑了,云淡风轻得仿佛那只是一笔可以挥洒的土,“我爸眼光不错,给我认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妹妹。”
-
珍婶抱着二小姐换下来的旗袍走出房门,抬眼就见段叙清站在走廊边,神色一愣,说:“段先生,客房您知道在哪儿,是有什么短缺的物件,我去给您拿。”
段叙清生得一副清雅面相,哪怕是赶了一夜的雨露,眉眼也是干净的书生气,礼貌道:“云卿还好吗?”
珍婶轻叹了声,“大小姐一天没回来,二小姐就不可能好,好在有您,不然她一个姑娘家怕撑不住。”
段叙清长睫抬起,视线落在那道雕花房门上,“我去陪陪她。”
珍婶眼眸一动,回头看了眼苏云卿的房间,扯唇笑:“二小姐明天一早还要去取钱还那些散户的债,有得忙了,段先生您也要早点休息,不然没精神。”
说完,她略微点了点头,摆手示意段叙清回客房。
段叙清看见珍婶手里的旗袍,眼眸看不见思绪,只轻声道:“云卿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找我。”
珍婶道了谢,脸上的哀戚在夜色里浮起,二小姐的房门那样薄,这个时候任何一个有邪念的男人都能轻而易举闯进去,苏家何止护不住老太太留下的东西,连二小姐身上的旗袍都弄脏了。
忽然,段叙清的步子一顿,看向珍婶:“对了,今晚我打电话给云卿,她只说在云台馆,却没说去做什么。”
珍婶沉了沉气,她想到今天早上,来苏家要债的人都在院门外砸墙了,苏家祖上三代都是在苏溪镇做的丝绸生意,现在由苏家长女继承家业,奈何到底是年轻,被人摆了一道,珍婶发现苏云嘉失踪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姑爷沈叔培,奈何根本找不到人,最后不得已,才把事情跟还在念大学的苏云卿说。
小姑娘东奔西走,白脸红脸都碰上了,硬是挺住不掉眼泪,要不是今天富春街的老板都不见人影,苏云卿也不会打听到他们去见了程老板,这才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是苏家的一位故交,云卿小的时候被他们家认了做干女儿,是富春街最大的进货商,每年秋季都会派人来,但今年刚巧,程老板亲自来了,念在那点薄情上,他愿意出手相助。”
段叙清眉头微凝,“哪个程老板?”
“港城来的,叫程彦甫。”
段叙清“嗯”了声,神色似乎有些落寞,珍婶看出来他是自责没帮到苏云卿多少忙,宽慰道:“你是云卿奶奶在世时给她订的未婚夫,老人家眼光好得哩,八十岁了还能绣猫儿,现在看是没瞧错人,多亏你帮忙,我多怕大小姐出事了,二小姐也挺不住。”
段叙清扯唇笑,心情好了些,“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等珍婶走后,段叙清拿出手机查了刚才珍婶说的名字。
程彦甫。
港城富商,早年做船货跨国贸易发家,后来进军房地产,资产迅速增值,又于港城回归前夕出国,是位争议极大的企业家。
段叙清视线往下滑,就是介绍他的家事,港城媒体最喜欢的是明星八卦和豪门秘辛,这位富商有两位太太,两个儿子。
但下一代的事随着出国而被隐匿,报道鲜少。
可光是程彦甫这个干爹的身份,就够段叙清心事重重了。
“叩叩叩。”
苏云卿的房门被敲响,她此刻浑身疲乏,强撑着力气说:“谁啊?”
“是我,叙清。”
苏云卿披上外套起身,门逋打开,就看见段叙清沉敛的眉眼,比那场雨的气压还要低:“云卿,金老板把你姐姐请过去是为了一本织谱,我觉得没必要舍近求远,那东西是可以复制的,你送给他不仅能把你姐姐带回来,还能得一笔钱还债,一举双得。”
苏云卿眉心微凝,讶然地看他,“如果可以,我姐姐已经交了,何至于僵持到现在?”
段叙清沉了沉气,“你知道你口中的程老板是什么人?”
苏云卿想到今夜在云台馆的遭遇,垂眸深吸了口气,这个反应落在段叙清眼里,似是回避,更让他心疑:“干女儿这种身份,又都十几年没联系了,他为什么帮你?而且我查了,他在港城时就太太情妇无数,你这样的……”
“段叙清!”
苏云卿打断他的话:“你认为我是出卖自己换来的钱?”
段叙清看着她的脸,仿佛是一种审视,但话却软了些:“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云卿皱眉与他对视,“钱是借的,我会按利息还,而且来的不是程彦甫,是他的儿子,按辈分,我们是兄妹。”
段叙清的情绪缓了些,“现在这个社会危险四伏,我有责任保护你。”
说着,他的手轻搭在她肩上,就在他微倾身时,苏云卿下意识往侧边避了避,他的鼻尖嗅到她发丝的香气。
姑娘蝶翼似的睫毛微颤,“叙清,太晚了,你也早点休息。”
段叙清的大掌轻拢在她发丝上,“但是云卿,你身上为什么还有陌生男人的味道?”
苏云卿将头发握回,抬眸淡声道:“是吗,我怎么没闻到。”
段叙清看她安静的容颜,脸上浮起浅笑:“也许是我鼻子多疑,晚安。”
苏云卿靠在门口,等他走后,心里才吐了口气。
云台馆的檀香味细腻入微,仿佛钻进了她的毛孔内,苏云卿钻进被窝里,强迫自己睡着,可脑子里总是挥之不去那副画面,程书聘将支票递给她时,她伸手去接,似有些怵怕他,并没有捏紧,那张纸便轻飘飘地荡了下去,她低头去捡,男人也弯腰,那道幽冷木香倾下,落在她身上。
那样近的距离里,她一抬眸,就看见他近在迟尺的眉棱鼻峰,以及他附耳落来的那句话:“苏二小姐有气节,我愿意为你弯这个腰。”
以后有你嗯嗯弯腰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味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