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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白驹(三)

“之前我都想避开这个不说,”蔺和语气凝重,“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诚实地告诉你,虽然说学校和上三墟也……曾经有过合作,但是和季墟不同,我们和上三墟之间的关系,其实要复杂很多。”

周沛心头也跟着一紧:“复杂……得多?”

“是这样,”蔺和点点头,又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曾经同你说过,研究出天予历、又同墟外人分享墟内星占历法的那名岳墟人,可以说对我们墟外人有着莫大帮助和恩情的岳开阳,是死于一次墟内祭祀礼制不当、所导致的灾难中吗?”

他话音一顿,面色在这一个瞬间,显得格外沉重:“但实际上,这种说法,其实只能说是墟外普遍的猜测。因为具体发生了什么,上三墟对外都语焉不详,并不多说。

“当时墟外虽然有人提出质疑,但上三墟毕竟从来都是个非常神秘的存在,就算有人质疑,他们也没必要做出回应,于是这事儿之后也被压了下来,其中真相如何,具体也没人知道了。”

周沛一愕:“怎么会这样?”

蔺和望向他,神色极为复杂:“这个事情其实我也问过我父亲,但是他也告诉我,上三墟之间的事情,我们墟外人不要去掺合太多。这些幕后的利益斗争,可能牵扯了墟内三代人还不止,其中的恩怨纠葛,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够过问的。”

在周沛错愕的神情里,蔺和摸了摸鼻子,方又苦笑道:“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确实,但是我想我得提前解释一下,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学校和季墟关系虽好,但这种好,其实起码有一半成分都是建立在私人感情上。但上三墟就不一样了。

“对他们来说,其一墟外人能给他们提供的利益有限,同墟外合作,并不能带给他们什么大的好处;其二,墟内关系错综复杂,亲近墟外和敌视墟外的势力此消彼长,或许当年有些人和学校关系很不错,故而愿意和学校保持良好的来往,但当这些人死去,保守派的势力抬头……可能时局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蔺和深吸一口气,还是直接说道:“说得更直白一点,当年上三墟愿意和墟外合作,愿意支持学校,某种意义上,你可以当成他们在做慈善。

“但是慈善能做多久,我们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大把握。”

周沛听到此,面上的表情变得完全不同了。

心头犹如有什么东西在沉甸甸地压着,那些尚未出口的疑惑,都在心口挤作一团,叫他一时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两人皆沉默不语许久,周沛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忙问:“那沈老板……本来是哪座墟地里出来的来着?”

蔺和又是一阵沉默,方道:“是谢墟。”

周沛错愕道:“可沈老板也不姓谢啊?”

“是的,”蔺和点点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谢墟有接收外人的习惯吗?沈焉其实就是九岁时被带进的谢墟的。但为什么没有让他改姓,我也不知道背后更多的缘由,不过听说……”

他顿了顿,却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学校最初的提案,是由我父亲、季墟的前任家主,还有一位谢墟前辈共同提出的吗?”

周沛愣了一下:“记得……”

蔺和便道:“那位前辈,其实就是沈焉在谢墟里的老师,而让沈焉保留外姓留在谢墟里,也是他的主意。他的名字,叫做谢在予。”

听到这儿时,周沛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隐约觉得,对方似乎正要向他揭开一个巨大的谜题一般。

而这个谜题的答案,或许能把他这几日心中产生的全部困惑,甚至刚才大厅里沈焉提到的放逐一回事,都一并解答了。

周沛心头正紧张着,便听蔺和继续说道:“沈焉不管是当初进入谢墟,还是刚才在外面说的……被五墟放逐,其实都和这位前辈有关。”

“或者说,”对方迟疑片刻,“都和现在上三墟中,现任的那位谢墟家主有关。”

听到这儿,周沛心中一怔,下意识便道:“这些事情……是我能听的么?”

然而蔺和却一摇头:“没关系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再度看了周沛一眼,“其实这些事情……本来也该告诉你的。”

周沛又是一阵愣怔,一时没能领会对方话中的含义。

然而蔺和却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了远处,在桌面烛火深青色光芒的映衬下,脸上的表情竟是呈现出一种少见的空茫。

“让我想想……”

他饮了口茶,又沉默了会儿,终于道,“还是从周四那天晚上的事说起吧。”

与此同时。

墟外,荣园。

天幕漆黑,有如最为上等的布帛,将众生万象都包裹在其中。

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一丝乌云,仅有一轮半弯的眉月高悬在天穹上,仿佛在布帛上割开的一道裂口,又像是一只冰冷半阖的眼睛,冷眼俯瞰下方静默无声的园林。

这个夜晚极其安静,任何细微如发丝的声音都被阻绝在了打开的时隙之外,寂静犹如死亡,无声无息地包裹住世间万物——

而此时此刻,沈焉就是这片死地中,尤为罕见的生灵之一。

他脚步轻盈,行走时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如一道缥缈的诡影,在墙壁的背阴面快速而悄然地移动着。

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他整个人都被草木山石的阴影所笼罩,没有半分泄露踪迹,甚至连身后的影子都不曾从间隙中漏出分毫。

片刻后,他在一堵园林矮墙前驻步,像是早就选定了这处位置一般,毫不犹疑地攀住墙体,向上一跃。

他的动作极轻,仿佛有一只手自下而上托住了身体,轻而易举便落足在墙檐上。

然而毕竟是将近一米九的高个子,待他着陆在墙檐上时,脚下的青瓦却也不免发出细微的声响。

在这寂静如死的夜晚里,再轻微的声音落在能人异士的耳中,也如同雷鸣一般清晰可闻。

他即刻抬头,视线却随即撞入一丛茂盛的竹叶中。

前方却是一片茂密的湘妃竹林,林叶掩隐着一条细窄的石子路,竹叶绵密如一朵绿云,阻碍住他的大半视野,却也为此刻的他提供了一道掩护的屏障。

沈焉半蹲在墙檐上方,屏息凝神,极警觉地注视着林叶间的罅隙,目光如同鹰枭一般敏锐,试图捕捉月下竹林间半分可能的异动。

下方的瓦盖发出接连不断的细响,是因为他仍未停下动作,而是缓慢腾挪着身体的重心,让自己呈现出一个更适宜无声跃下的姿势。

待这一举动结束,竹林间仍未见任何异样,他方才缓而轻地出了一口气,心中登时腾上一个猜测——

恐怕他选定的这个方位,霍家并未安排以“听”见长的卫墟人守卫。

既然得到这个答案,沈焉便也不再谨防,干脆从原先的蹲姿换成个半蹲半坐的姿势,大剌剌坐在墙壁的瓦檐上。

如此一来,他的姿势倒是称得上很有几分悠闲且自在,左膝在身前屈起,持刀的那只手随意搁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则垂在墙壁的下方。

月明似水,通彻透亮,叫竹林外静谧的景象在他眼前展露无遗。

眼下他所处的位置,是在荣园东南方向,一堵不高的园林墙体上。前方竹叶蔚然成荫,将整座黛瓦白墙掩隐于后,同时也将他的身形彻底藏匿在了竹林的阴影里。

这是前夜探察此地过后,他所获得的情报。对整座荣园的布局,眼下的沈焉称得上了如指掌。

园林内的这堵墙壁只做分隔空间之用,因而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越。而墙外恰好植有成片的湘妃竹,自然又为他这番行动增添了数成把握。

将眼前的这片竹林作为潜入荣园的突破口,是最简单亦是最便捷的路线。

只不过周四晚他来这里时,荣园并未安排太过严密的防守,潜入自然要轻松许多。

而今夜照理来说,一切都不会像两天前那样轻易才是。

刚才他落足在墙檐上时,实则存了一番试探的心思。发出声音实为故意为之,一点轻微声响恰如扔进深潭的一枚石子,旨在静观潭面会漾开怎样的水花。

然而出乎意料的却是,在这道堪称最孱弱的防线前,荣园居然并未设下最为周密的防备。

是故意按兵不动?

不,要是这样,竹林间不可能不见分毫异样。

又或者说,如果真要防守此地,在矮墙近前设防反而最是容易——要是叫来犯者进了竹林,四方八面尽是林叶作掩,要想再擒获其人就难了。

那么,沈焉在心头思索着,在这个地方,霍家究竟安排了怎样的守卫?

然而只不过片刻过后,他就得到了答案。

一种令人心悸的声响在竹林间低啸而过,仿佛沾染了漆黑的染料,连声音都显得阴晦沉重,却又尖锐凌厉无比,直穿透人的耳膜,密不透风地向着颅内重重压来。

听到如此声音时,沈焉眉头下意识一紧,却又很快放松下来,在心底哑然失笑道:

原来是这样。

霍家压根没打算在这处最易突破的防线浪费人力,而是干脆解开阵法,让虚物在竹林间滋生,以攻代守,清剿任何想从此地侵入的来敌!

好想法。

他在心底暗暗赞叹了番。

前夜潜入此地时出乎意料地轻易,他本来还因此对霍家的守备产生了一种近乎轻慢的态度。

不过此刻,这番心绪已荡然无存,甚至还转化为了某种颇觉赞赏的心情。

前几日的松懈防守,在眼下这一刻都得到了解释。

不设防是为示敌以弱,而今夜在最明显的弱点布下最严酷的杀阵,是诱敌之计,也是斩首之招!

只是可惜,这一手棋本该是高明无比,然而要用来对付沈焉其人,却是彻头彻尾的失策了。

对他来说,要对付虚物,远比对付活人守卫简单得多。在击杀虚物一事上,他的经验要丰富百倍不止才是。

在沈焉平静到堪称淡然的呼吸声中,那非人的怪物如同黑雾一般,在竹林间缓慢凝聚成型。

无数细长的浑浊线条彼此连接,待终于现形时,竟彷佛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将竹林间任何可能的出路,尽数封锁于无声之中。

沈焉不见行动,那玩意儿也同样没有大动作,只见如雾如网的浑浊丝线在空气中微微起伏,像是月下的潮水,又像是某种难以理解的活物,正在缓慢呼吸蠕动着。

这道雾网竟仿佛拥有自己独立的意识,廓然静立,与沈焉遥遥对峙,等候着他的动作。

注视着眼前的情景,沈焉手腕微动,像是要拔刀而出。

然而下一秒,他竟是将长刀换手,得空的左手探进兜中,摸出蔺和给的那枚铜钱。

因他的动作,林间的黑雾旋即不安分地剧烈抖动起来!

沈焉丝毫不见慌乱,伸出左手,将手中铜钱向着前方一抛。

电光石火之间,那绵密的雾网倏然一收,几欲凝成紧密的实体,向着半空中的铜钱猛冲而去——

几乎是在同时,墙上的身形竟是蓦地消失,不见了踪影!

这一刹犹如一根韧性极强的蛛丝,被拉至人力不可想象的纤薄程度。

铜钱在半空中划出带着冷光的弧线,雾网腾空而起,向着古钱追逐而去,那丝网般的线条如昙花花萼般层层绽开,层缕萼蕊在月光下纤毫尽现。

然而就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林间景象竟是发生了骤变。

沈焉静静站立在竹林一角,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在身前摊开。

铜钱安然无恙地横卧在他掌心中,月光清凉如水,在他身周映出空茫澄澈的一片。

虚物已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泼洒开的弧形痕迹,黑中泛红,犹如脓血。

沈焉轻轻啧了声,将长刀上缠绕的布条一层一层揭开,露出里头布满瘢痕的漆黑刀身。

他挽起袖口,将右臂上缠绕的纹布取下,飞快地在刀身上裹了几圈,也不管模样如何,潦草打上个结,便算是结束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迅速,如果在场有第二个目击者,或许都会瞪目结舌,难以想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对于沈焉来说,这些事情只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沈焉将手臂上取下的纹布重新缠绕在长刀上,是为了避免之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

至于刚才用于对付虚物的纹布,此刻则被他随手抛置在竹林外沿。布条周身色泽焦黑,仿佛被滚烫铁水灼泡过,呈现出一种极难形容的诡异形态。

他眉头微拧,眼下没有处理纹布的更好办法,也只能暂且把它扔在林中,等待新生的虚物将其吞噬殆尽。

这片竹林给他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但眼下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用来调查。

虚物无穷无尽死后又生,要是他滞留太久又被缠上,就更麻烦了。

沈焉将长刀提在手里,几步迈出,看起来似乎是要沿着石子小道,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然而那道修长的背影只在竹林间停留了片刻,只一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竟是倏然不见了踪影。

月光悄然而落,黑夜寂然无声,竹林当中复又是起初的清寂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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