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婧近乎头晕目眩。
她的脑中一团混乱，思绪陷入混沌，几乎无法思考，更分辨不出到底是把雾山一族救下才算好结局，还是任由那场巨浪天灾将雾山淹没才是好结局——
如果任由那场巨浪淹没雾山一族，这些受到引诱的人类会顺理成章地在他们最弱小的时候死光光，不会造成太大灾难，但与此同时，死去的人还有雾山城里的无辜者、雾山脚下的普通人，以及其他众多难以预测的人员，毕竟谁也不知道那场巨浪的波及范围有多大；
而如果制止那场天灾的话，雾山上这些邪恶的种子就会活下来，并随时可能摇身成为可怕异种，在人类防守势力最薄弱的内部突然现身，屠杀难以计数的人类！
所以，救，还是不救？
救少数人，还是救多数人？
哪一方是多数，哪一方是少数？
这一刻，虞婧恍惚感到，死亡似乎不再代表着某种悲伤沉重的概念，而是成为了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放在天平上称量其重。
但是，同为人类，谁又有称量他人性命的重量、理所当然把他人当作筹码牺牲的资格？！
谁能做到？
为了自救而杀人叫紧急避险，为了私欲而杀人叫杀人犯，但为了救一群人而杀另一群人又叫什么？
虞婧不知道。
谁能做到这样的事？
虞婧不知道。
至少虞婧无法做到，至少此刻无法做到。
虞婧的失态显而易见。
但还好，这样的失态在这样的消息面前并不显得突兀。
因为正常人恐怕都很难在这样的可怕消息面前站稳。
于是，此时此刻，稳如泰山的阿隆反而成为了那个格格不入的人。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惊讶？”
几乎是瞬间，小侦探注意到了这一点，锐利的目光射向阿隆：“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一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阿隆依然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啊呀，这个啊，其实，与其问我为什么不惊讶，我倒是想要问问你们为什么会这样震惊——
“人类的敌人是人类自己，毁灭人类文明的除了自己之外再无他人……这样的事在历史上不是已经上演过千百遍了吗？连小说作者都不会再写这种老套情节了，你们竟然还会露出这种备受惊吓、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的样子，可真是让我意想不到呢。”
虞婧回神，不由得向阿隆看了过去。
而虞婧注意到，亚历克斯的表情在这一刻变得冷肃起来。
不再是那种令人如沐春风却又虚假可笑的社交性笑容，也不再是那种亲切诚恳平易近人的虚假姿态。
那一把藏在亚历克斯亲切态度下的冷刀，第一次刺破了他温柔的表象。
“或许就如同阿隆先生你说的这样，人类的确如此——不受教训、重蹈覆辙，一边一遍遍地强调人性的可贵之处、强调奉献的伟大，一边却又一次次对自己的同胞做出毫无人性的掠夺与可怕之事，崇拜力量，践踏高尚。
“但就算如此，就算人类有这么多可恶可恨可怕之处，人也依然是人。我们不能因见惯了恶行就对善意视而不见，不能因为习惯了低劣就对高尚嗤之以鼻，不能因为见多了毁灭就认为生存毫无价值，更不能因为一部分兽行而否认人类自身！
“人就是人，我们作为人类活着，就该作为人类死去，人类最后的尊严，就在他死亡的那一刻，谁都不能剥夺！倘若有什么人、什么力量，令人类扭曲为异种、以野兽的姿态在世上残喘存活，甚至让他们屠戮曾经的同胞，那无疑是对他们、对‘人类’这个概念的最大侮辱！
“人类就是人类，不能是异种，不能是野兽，更不能以这样的轻佻态度，将那些被扭曲的可怜人们的一生用一句‘老套情节’一笔带过！阿隆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亚历克斯的态度还算平静，言辞却近乎激烈。
然而对于亚历克斯的这番话，阿隆却依然平静，无所谓耸肩：“明白，明白，人类至上主义者吗，我明白，我道歉，我错了，行了吧。”
阿隆口中虽然在道着歉，可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却无疑表示他根本没把亚历克斯的认真往心里去。
这也令亚历克斯越发火大。
有那么一瞬间，虞婧感到亚历克斯的眼睛像是刀子一样，像是恨不得直接将阿隆撕成碎片，可大概是想到阿隆口中的消息，他深吸一口气，忍了。
“总之，我是追寻着‘邪恶’的踪迹而来的。”
就像虞婧猜想的那样，亚历克斯说着：
“我从新神话中得知，雾山里正藏有某种邪恶，并且已经藏了很多年。所以，为了确定这有到底多少人被邪恶引诱、需要我做出什么程度的应对，也为了探明雾山上迟迟没有出现异种的真正理由，我伪装成了摄影师，来到这里进行探查。
“我对阿隆先生口中的研究所没有追根究底的想法，也对阿隆先生的身份没有任何兴趣，只不过阿隆先生口中的‘心癔症’让我有了一些新想法，所以我想请求阿隆先生说更多些关于‘心癔症’的消息——哪怕阿隆先生你对人类不屑一顾，对人类的尊严毫不关心，但对于‘心癔症’一些更详细的内容和新进展，你总该有些兴趣吧？”
阿隆抓了抓头发，随意点头，依然是那副可有可无、混吃等死的职场划水人的样子，目光看向了虞婧。
但在阿隆开口问虞婧想要知道心癔症的消息的原因前，在虞婧开口解释前，小侦探又出声了。
“你从新神话得知‘雾山藏有邪恶’？不可能！谎言！”
小侦探向亚历克斯提出质疑，直言不讳：
“新神话里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提到过雾山，就连与雾山关系最深的‘青春女神’，也仅仅是采用了与雾山相关的人面鸟的传说而已，跟雾山这个具体的地方毫无关系！新神话没有提过雾山，更没有写过‘雾山藏有邪恶’这样的话！”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你只不过是仗着没有多少人真正看过新神话而撒下了这个拙劣的谎言！但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你在隐瞒什么？！”
小侦探咄咄逼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但亚历克斯却露出了意外表情。
“……青春女神？”亚历克斯脸上的茫然半点没有作伪，“雾山跟青春女神有什么关系？不，等等——威尔斯侦探，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雾山曾经叫不老泉，而又有一部分人曾经为了追求青春而在雾山附近徘徊，你就以为新神话把青春女神的发源地按在了这里？”
亚历克斯说着，不断摇头：“错了，错了，年轻的侦探先生，你根本不明白，神话使用的逻辑与现实的逻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按照‘常理’去推断神话。神话本来就是‘超出逻辑’的东西，如果你忽略了‘灵感’与‘直觉’，只单纯以逻辑和理智去理解神话，那么你永远不会摸到超能力的门槛。”
虞婧听着，不由得向小侦探投去了一眼。
是的，没错，这小鬼的灵感低得可怕，或者说根本没有。
小侦探不爽皱眉，并不相信亚历克斯的话：“不可能，新神话里唯一一个能与雾山有联系的，只有曾经被称为不老泉的雾山，还有雾山里人面鸟的怪谈。除此之外，绝对没有其它了！”
“有哦。”
这一刻，一直摸鱼的划水怪阿隆开口了。
“不是青春女神，而是自然之主的从神之一，‘二轮’‘三气’‘四灵’中的水灵。”
阿隆慢悠悠地说着，如同一种古老的吟唱：
“……礼赞高歌，以此献给帕瓦阿彻罗斯……祂是从天而降的蓝色巨人，当祂从灾难的大地走过时，祂慈悲的眼瞳看到了痛哭的我们，于是祂便又回到天上，化作我们的生命源泉，从天而降……”
“……礼赞狂舞，以此供奉给帕瓦阿彻罗斯……祂居于遥远的群山之外，当祂端坐于恢弘的神殿时，祂胸中的宽恕听到了我们的哀泣，于是祂步入干涸大地，带走大地的灾难瘟疫，绵延至今……”
“您生自天上，回于地下，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之中……”
“慈悲是您，救赎是您，灾难因您消匿，罪恶由您淹没……”
说到这里，阿隆的话语一顿。
小侦探有些暴躁道：“是的，是的，新神话中的《四灵之诗》，水灵的祈祷词，那又怎么样？这跟雾山有什么关系？！”
亚历克斯道：“当然有关——雾河发源于卡日喀拉雪山，自北向南，冲入广阔的绿海平原。在它前进的路上，没有任何阻拦，但因为多年前的一次地质变动，它改换河道，经过了雾山，并非常凑巧地解决了雾山附近因水源不足而闹出的瘟疫。”
阿隆：“这才是新神话中真正取材的故事。神话就是神话，既然它名为神话，它就应源自神圣，神圣的基调是什么？是无私与奉献，而只有邪神的基调才是占有与恶欲。所以，小侦探，你捕风捉影的不老泉，和你强行拼凑的青春女神，那种充满了人类**的故事，其实跟雾山跟新神话没有任何关系。”
小侦探：“……”
小侦探张口结舌，一脸的不服气，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但是、但是，还有一个战争之主啊！”好一会儿，小侦探才憋出了一句话，“什么神话的基调是神圣，是无私与奉献，明明新神话里的战争之主就是一个坏人！”
阿隆平淡道：“战争之主的职能的确是战争、是杀戮，所以很多人草草看过新神话后，就将新神话里靠战争成神的战争之主武定为一个天大的坏蛋，但这个想法是不正确的。战争不仅可以是杀戮，也可以是守护。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小侦探皱着眉，耐着性子听着，显然是对这种神神怪怪的陌生领域很不感兴趣、但又压着自己去了解。
“好吧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小侦探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就算神话的基调是神圣，就算雾山跟青春女神没有关系，就算雾山的确是水灵的真正起源——但亚历克斯说的‘邪恶’呢？既然你们说雾山是水灵的起源，那这里不应该只有神圣才对吗？！”
亚历克斯说：“的确有神圣，也的确有邪恶。”
小侦探不满皱眉道：“那你倒是说‘邪恶’是什么啊？”
“——是瘟疫。”这一刻，虞婧叹了口气，“是一场席卷世界的、在精神层面上爆发的瘟疫。”
至此，关键词齐聚，虞婧终于明白了一切。
不是雾山一族以为的“窃取雾山神女的力量”。
而是“削弱水灵的封印，释放被水灵镇压的瘟疫”。
但——
“瘟疫”来自何方？
什么“瘟疫”会可怕到改变认知、扭曲现实？
答案其实早在虞婧第一次见到赫伯特的时候，就由赫伯特给予了她。
【你害怕鱼吗？那种与人类迥然不同的生物，游动起来看无知又刻板的鱼？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鱼也会思考的话，那么在鱼的眼里，人是什么样子的？】
在新神话写下的四位邪神中，有一位邪神与鱼有关，与水有关，与死亡有关。
祂沉睡在大海的永暗之地，一个被成为“辉光门扉”的门扇背后；祂身形庞然不可计量，手中掌控着两大恐怖，一名为灾难，一名为瘟疫；祂操控着亡者，有亵渎死亡的力量，那所有因祂而死、又因祂不死的，都是祂养育的“鱼儿”。
而在祂的“鱼儿”中，有一本被奉为圣典、只有信徒才能阅览的邪恶之书。
那本书名为——
“《水中死亡歌》。”
而这群“鱼儿”信奉的圣主是——
虞婧没有再开口。
她伸出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写着：
万物归一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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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70章 真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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