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越来越粘稠了。
就像是有什么人用沉重的油墨从天空泼洒而下，令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不同寻常的沉重的黑，也令阿隆此刻哪怕就站在灯下，却也看不清三尺之外的景象。
这无疑是十分可怕的。
但还好他的耳朵还能用，还好他的身边还有人，还好那个人的身份不同寻常，并且好奇心极强，巴拉巴拉的叨叨声极大地缓解了正常人处于这种黑暗下的不安和恐怖。
“阿隆先生，我可以问你刚刚将那位威尔斯侦探送去什么地方了吗？”
黑暗中，那位自称“摄影师亚历克斯”的声音就像是普通人一样充满好奇，充满疑问，并且充满柔和的歉意。
“当然，如果这是你们的**就算了，因为我并不是想要你们对我这个外人解释什么，我只是稍稍有点担心……哎，可能是我多心了吧，但是你瞧，那位威尔斯侦探年纪还那样小，现在天色又这么黑，无论是什么急事，怎么能让这样一个年纪小的孩子独自处理？阿隆先生，我想，你还是同那位威尔斯侦探一块儿去更好。”
阿隆听着，默默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对于常人来说，这位“摄影师”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他柔和又体贴，善意却又把握分寸，哪怕仅仅是听声音，都会给人以如沐春风的感受，因此很容易在三两句间就对他萌生好感，建立信任。
但阿隆却知道，只要这样的基础信任建立起来后，这家伙就会开始得寸进尺，用尽手段从别人口中打探情报。
比如说刚刚的那段话，别看这家伙说得多么体贴又大义，其实他的中心思想就是打探威尔斯消失的目的，打探这片黑暗之后的真相。
只要阿隆顺着他的话开始思考，那么不管阿隆回答是或否，都会落入对方的语言陷阱，到了最后，这件事就会演变为“摄影师”正气凛然地代替胆小怕事的阿隆去照看年幼无知的威尔斯，并顺手收获一大堆情报，而阿隆负责留在这里对他感恩戴德，或者干脆被感动跟上，成为“摄影师”的打手。
——多么诡计多端的人类啊！
早就知道了朱尔斯底细的阿隆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哪怕此刻的黑暗如此令人不安，也绝不会落入陷阱，跟这种精于诡计的家伙说太多。
所以阿隆只一句话就打发了他：
“除了威尔斯之外，谁去都没有用。”
阿隆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完美。
而站在另一盏灯下的“摄影师”，果然也被阿隆这句不留情面的话给噎住了。
影影绰绰的黑暗中，阿隆看到对方微微皱眉，脸上露出了像是不悦不甘心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说：“阿隆先生，我知道你想说威尔斯侦探的才能是我们都比不上的，哪怕我们都去了也对他的思考毫无帮助，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到底是个孩子，如果他遇到了危险，他要怎么应对？那时候的他就连一个可以求助的人都没有！”
要你管啊。
哪怕威尔斯一个人去冒险，也比跟你这种心怀鬼胎的家伙一块儿走要好！
阿隆平静道：“如果他真的遇到了危险，那我们也帮不上忙。”
“摄影师”像是终于生气了，声音沉了下来：“阿隆先生，你就这么笃信你的判断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们现在遇到的黑暗是不合常理的，你让威尔斯侦探独自去处理这个问题，到底是帮不上忙，还是不想帮？够了，我不想再跟你纠缠这些了，你告诉我那个孩子在什么地方，我会自己一个人去找他！”
阿隆笑了一声，有些惊讶，还有些嘲讽：“你想要激我告诉你威尔斯在什么地方，然后趁机刺探情报？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说这种拙劣的话来。
“不过很可惜，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你真相，也并非我故意要阻拦你的探查，而是在那样的地方，力量、诡计、窥视，都是毫无用处的，只有纯粹的人性和纯粹的信念才有机会打动祂……哦，不对，我说错了，其实你也有这个机会的，用你的一切去打动祂。
“但是，越是想要挣脱命运束缚的人，越是要加倍返还你从命运中获取的馈赠，对于这件事，你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吗？”
“你——！”灯下的摄影师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露出惊疑，“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阿隆烦死了“摄影师”的话里有话、一句三坑，因此，就算“摄影师”很可能是这片黑暗中唯一一个能与他对话的人，他也扭过头去，再懒得理会了。
空气再次陷入了沉默。
在阿隆的不远处，站在另一盏灯下的“摄影师”朱尔斯，在确定了阿隆不会再透露更多信息后，便慢慢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垂下眼，敛去了自己眼中的思索与冷漠。
对于阿隆来说，他的做法或许已经非常谨慎了，因为除了最后两句没忍住用来刺朱尔斯的“命运”之外，阿隆其实并没有真的说出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对于朱尔斯这样的阴谋家而言，阿隆早已输得一败涂地，在刚刚的短短两段对话里把他的目的以及威尔斯的去向抖搂了个精光。
“阿隆是圣徒，毫无疑问……但威尔斯是谁？为什么阿隆这样的圣徒都会拜托他去处理这场历史上震惊了整个世界的东国怪谈和雾山神怒事件？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聪明吗？”
朱尔斯冷静思考，脑中思绪电转，目光微闪。
“是的，他当然是聪明的，可世上的聪明人那么多，他的最大短板就是没有半点灵感，这样的人再聪明也无法在这样可怕的世界走远……”
只有聪明的头脑却没有自保的力量、无法迈入超凡的门槛，那这样的聪明就毫无用处。
朱尔斯非常肯定。
“更何况，像这样的家伙，如果日后真的成长了起来、成为了‘未来’的大人物，我不可能对他没有一点印象……所以，他果然还是死了吧。难道就是这一次？他去见了神？在什么地方？虚界还是深渊？夹缝还是道路？”
无法确定。
“他去见了哪位神？这样不同寻常的黑暗，必定是有水灵以外的异种神力参与了进来，是谁？使徒？还是圣徒？侍奉的哪位圣灵？为什么威尔斯能够处理？”
无法确定。
“阿隆知道我是谁，甚至知道我最初的‘命运’……理所应当，他本来就是生命之主的圣徒，有一些人类无法理解的可怕能力很正常……但他为什么说我也有这个‘机会’？难道被我改变的命运里……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这一刻，无数的影像在朱尔斯眼前闪过。
那是一起又一起发生在“过去”与“未来”的大事件，一个又一个还未成立的或已经消亡的团队，以及一张又一张他该遇见的、未遇见的、已错过的脸。
最后的最后，朱尔斯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在“命运”中会成为他的朋友、恋人、仇敌，但因他对“命运”的反感而刻意回避，以至于两人直到今日都没有正式结识过的人。
“虞婧……或者说西尔瓦娜……”
朱尔斯眉头紧锁。
“明明在‘命运’中，她从来没有来过东国，这一次却出现在了雾山……为什么？”
虞婧虽然改头换面，以“花意缺”这个身份来到雾山，并且对谁都没有透露过她的真名，可她不知道的是，对于经常使用他人身份朱尔斯来说，这种程度的伪装几乎没有用处。
更何况，作为命运的反抗者，朱尔斯曾花费大量时间研究过这位由命运告知他的“恋人”，并对这位“恋人”的个人风格过目难忘，所以，当虞婧在雾山一现身，朱尔斯就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于是这一刻，命运女神的使徒，同时也是命运女神的囚徒，朱尔斯沉吟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命运之外的现身，也是命运之外的发展，所以……这件事难道会跟她有关？”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朱尔斯明白，虞婧身上虽然的确有超凡的潜力，并且正常来说会在她十六岁父母双亡的那一年被激发，可那一年，他分明刻意错过了两人的相遇，改写了命运，同时也避开了她力量激发的契机，所以照理来说，现在的她应该只是个普通人才对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等朱尔斯从混乱的命运中看到答案，倏尔，朱尔斯感到自己眼前一亮。
不，严格来说，并不是“亮”起来了，而是空气中弥散的可怕黑暗在这一刻淡去了。
——难道那个叫威尔斯的侦探成功了？
——竟然真的做到了？
朱尔斯惊讶抬头，看向一旁的阿隆，将阿隆脸上的惊喜尽收眼底。
然而下一秒，阿隆表情凝固，瞳孔紧缩。
噗通——
噗通——
噗通——
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跳声在黑暗中响起。
它规律，沉稳，但却步步逼近，如同未知的脚步。
朱尔斯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了冷汗，手上动作飞快，不动声色地打开了相机下的暗格，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素银戒指，戴在指间，同时加强了自己对命运的感知力，试图看清命运的走向，选择命运的支流。
朱尔斯是命运女神的使徒。
他拥有一只不可思议的能够注视命运的眼睛，并也使用它改变了无数次自身与他人的命运，回避了无数次的厄运与灾难。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朱尔斯百试百灵的眼睛竟一片模糊，就好像命运在这一刻对他关闭了大门，令他眼前一片黑暗，哪怕是半点凌乱的命运碎片都再无法窥视。
——怎么会这样？！
朱尔斯骇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竟然什么都看不到了？！难道是因为自己现在是降临状态？可是……可是以前明明……
朱尔斯还要继续再试，但一旁的阿隆幽幽叹气，打断了他的努力。
“行了，不要做无用功了……大局已定。这段被隐匿的秘史，怎么可能被你那只半吊子的秘眼看穿？你甚至只有一只秘眼。”
朱尔斯蓦地侧头看向阿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什么？这家伙怎么会知道他有秘眼？
甚至知道他只有一只秘眼？！
秘眼，注视命运的眼睛，是一代人甚至数代人才会出现一次的眼睛，也被人称为不仁之眼。
这只眼睛是朱尔斯最大的秘密、最大的底牌，如今却被阿隆用轻描淡写的口吻一语点破。
这怎么可能？
哪怕这个阿隆是圣徒，哪怕越强大的神灵的圣徒就越拥有一些不可思议的能力，可这家伙侍奉的主神分明不是命运，更没有“看破”的属性！
他怎么做到的？！
阿隆没有看朱尔斯，只抬步向外走去，主动暴露在了残月的光芒下。
“走吧。”阿隆仰望残月，无奈叹息，“我们能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一切已经成为定局……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去见证这段命运下的另一段秘史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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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89章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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