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来访,按理讲都是要去正厅招待,不过一来叶徽之他们并不想在此久留,二来夙焱的伤也得早点处理,所以把招待的地点直接搬到了药堂。
说实话,药堂绝不是个好的会客之地,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材和配到一半丢弃的方子散了一桌,地上也都是药渣,光是收拾出够他们几人坐下的地方就花了一番功夫。
宁晚雪也不惭愧,说:“素蝉长老沉迷药理,又不肯别人收拾她的药屋,所以看起来比较乱。”
叶徽之说:“那我们就这么进来了,回头她不是要朝宁弟大发雷霆?”
师柔风为他们奉了茶,自己仍是喝酒,饮了一口酒酿后,她带着微醺的笑说道:“别的人碰了药堂的东西素蝉长老是要杀人,不过老三来却是无事——他的医术是素蝉长老手把手教出来的,习惯相同,不会弄乱了这儿的摆放。”
叶徽之道:“难怪,这回见面宁弟的医术大有长进,想必这些年都没落下……”
他说得顺口,其他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萧竹月神情微变,迅速瞥了一眼宁晚雪。
宁晚雪问了素蝉长老,侍药童子说她在研究药方——对她来说,这种研究也就跟闭关差不多了,是不能让任何人去打扰的,便自己取了药开始调配。
他这边调着药,师柔风不甘寂寞地问:“殿下,可以问你几个……敏感点的问题吗?”
夙焱板着脸说:“不成家,不娶妻,没毛病,没兴趣。”
师柔风:“…………”
她罕见地露出吃瘪的表情,看得宁晚雪忍俊不禁。
夙焱淡定说:“我哥教的,说是能应付九成以上的搭讪。”
的确,他这副强健体魄与英俊相貌,如果不是认出他身份的人三言两语试探后直接开打,那大多数不是想给他介绍对象就是想拉他入伙。
师柔风则哪个都不是,她有些无语:“我只是想了解一下魔域的风土人情,这不是好不容易有个本地魔嘛。”
众人便都笑起来,宁晚雪解释道:“我这师妹是玩情报的,很喜欢打探各种消息。”
师柔风看着他,要说什么,夙焱已经很大方地表示:“那姑娘你随便问吧,我知无不言。”
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实在太明显,师柔风给气笑了,道:“这可是你说的。”
夙焱点头:“我说的。”
于是师柔风第一个问题问他:“挽陵君若水,与你父王真的是纯洁的君臣关系吗?”
夙焱一脸呆滞:“啊?”
叶徽之正喝茶,亦是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宁晚雪调药的手一停:“老六,这个……算人家的**了吧。”
师柔风道:“我要是有其它法子打听到,也不用来问王太子了。”
那也不能问人家儿子长辈的……那什么吧。
不过镜寰与若水,这一对君臣实在是容易惹人遐想。
魔尊自不必说,宁晚雪幻境惊鸿一瞥,得见其寸缕风华。而当年挽陵君代镜寰平叛四方守域城,一夜连破十二道防线,浑身浴血,于魔域紫月升起之时步入叛军首领的府宅,月光照见了他沾染血迹的倾世容颜,竟叫那本来打算殊死抵抗的城主心甘情愿地奉上玺印,俯首为臣。
挽陵君接了玺印,随手便斩了那首领,连同他的魔骨与玺印,一同献给了魔尊。
那时镜寰已经很久不出战,挽陵君这一役风头太盛,颇有些压过其主——在魔域,这是一件十分危险又激动魔心的事,意味着可以挑战旧主,以立新王。再不济,也能与魔尊共分魔域,做一半域土的领主。
然而挽陵君没有半点这样的心思,他将全部战果上交,又将战况一字一句全盘复述给了魔尊。
说到最后叛军对他的倾慕,魔尊拈起挽陵君的下巴,端详片刻,笑道,以卿之才能容貌,确实当得起此界半域疆土之主。
从此之后,挽陵君在魔域的地位便如副王,与魔尊同进同出,亲密至极。后来长暮之战魔尊亲征,他留在魔域坐阵。魔尊一战身陨,威望大跌,叛军再起,挽陵君一力抗击之后也下落不明,有传闻说他已为主殉命,也有人说他仍活着,并苦苦等待时机夺回王权,抢回镜寰的魔骨。
虽说版本不一,但挽陵君的人设都是差不多的,忠心耿耿,实力强悍,深情款款,苦情小妈………
“等一下,是不是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宁晚雪实在受不了这添油加醋,万分浮夸的剧情了。
师柔风道:“你懂什么,现在的小姑娘就爱看这种剧情。”
叶徽之见多识广,听到现在还是面色不变:“虽然与我打听到的内容有些出入,不过毕竟时日久远,难免会有额外加工的成分,还是来问问小焱……夙焱,你哭什么?”
所有人一起转向在场唯一可算知情者的夙焱,只见他人高马大一名壮汉,现在一边被宁晚雪上着药,一边哭得一抽一抽。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是有多疼才哭成这个鬼样。
“对不起,我太感动了………”他擦着眼泪说道。
众人:“……………”
师柔风莫名其妙:“我刚才讲得很煽情吗?”
宁晚雪还没说话,萧竹月已经给出了两字评价:“很扯。”
夙焱呜呜地说:“我从小只知道他俩揍我都很疼,完全没注意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我太愚钝了。”
宁晚雪说:“不是,殿下您不要把九洲乱编的内容扣到自己亲爹头上啊。”
夙焱说:“可是若水确实掌管一半魔域,我父王也确实给了他位同副王的待遇,我都没有这待遇!”
叶徽之抽出一条帕子给他擦眼泪,慈爱地说:“你都离家出走几百年了,你爹就是想封你领地你也不知道啊。”
夙焱抹着眼泪:“哦,他封过的,若水来通知我,我跟他打了一架,我爹又把领土收回了。”
“……………”
萧竹月眉心焰印亮了亮,又暗下去。他抱着手臂,一脸嫌弃:“我要是有这么个傻儿子,真不如把魔域送给挽陵君算了。”
师柔风说:“殿下,您真的是魔域王太子,而不是魔域在逃长公主吗?”
宁晚雪道:“师妹,换个话题吧。”
师柔风做了个手势,又说:“换一个,殿下,听说您与魔尊决裂,来到九洲,是因为一个女人。这个说法对么?”
夙焱哭到一半僵住,打了个嗝。
叶徽之温柔地给他拭泪的动作也停住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宁晚雪说:“师妹,你就不能不提送命题?”
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正好夙焱的伤都处理得差不多,就对萧竹月说:“我们到里间去。”
在里间将门一关,便把诸多烦杂之声挡在门外,宁晚雪总算能舒一口气。
萧竹月环望一圈,发现这是药库最里端,最珍贵的药材都储存于此,摆得整整齐齐。
宁晚雪方才给夙焱调药上药顺带听了一耳朵八卦,居然还能分出心来考虑给萧竹月补身子的药,早已打好了腹稿,这会儿顾不上招呼他,先找了纸笔把药材都写下,又斟酌了其中几味的用量,才站起来去抓药。
一抬头,就对上少年幽深漆黑的眼瞳。
“………”宁晚雪镇定道,“怎么了这是?”
萧竹月仿佛是有话要对他说,却又克制住,道:“没事。”
宁晚雪想他大概是记忆混乱,脑中又突然冒出什么细节来,自己也想不明白,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便道:“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开口吧。”
他继续对着单子取药,能感觉到那一股视线一直凝在自己背上,虽然不是没被人这么盯过,但一想到视线的来源是师兄——哪怕是个小的——也依然……
莫名惊悚。
宁晚雪只得回头:“我改主意了,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萧竹月仍是看着他,不吭声。
宁晚雪软了语气,说:“怎么,连我也信不过?”
这话大概是触动了他,那双冰封一般漆黑剔透的眸子消融些许,却仍是不说话。
宁晚雪也不急,慢悠悠地挑了药在手里,拿得满满当当。萧竹月走近两步,从他手中接过那几只瓶罐,摆在桌上。
药堂内禁用法术,哪怕是掌门来了取药也得老老实实用手抓,一些药藏在高处,还得搬来梯|子。
取的药多,也要两人合作,一个拿一个接。
宁晚雪站在梯|子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一笑。
正因取药繁琐,放回也麻烦,有的弟子打闹过了头,折腾出跌打损伤来自己偷偷配药,配完就把瓶瓶罐罐在桌上一扔了事——素蝉长老严厉警告,来偷药也就罢了,不记得位置宁可把药留在桌上,万万不能随便塞到哪个角落,乱了药性。
有一次老七老八配了药,留这里一室凌乱,师兄路过窗外看见,成功被气到,进来一个个收拾整齐。
他不熟悉药房,两只小瓶子放反了位置,晚间时候就被以水镜回溯现场的素蝉长老拎出来骂,末了又让宁晚雪带他回去重新摆药。
那大概是师兄挨得最莫名其妙的一顿骂,宁晚雪一路都没敢看他脸色。鹌鹑似的站在梯|子上拿药递药,师兄一言不发地接应他,不经意一抬眼,师兄也正回过头来,他们的视线撞在一处,宁晚雪看见师兄纤秀的睫毛根根分明,差点把一瓶药摔碎。
萧竹月似有所感,回过头,正如当年那样与他视线相对,只是眼中不复凌厉,带着一点疑问。
宁晚雪行云流水地收回眼光,若无其事道:“拿得差不多了,我来配药。”
许多药材为便于存放,仍是未经处理的模样,捣药的活可以交给小童,但宁晚雪显然是想亲自动手。
他称了分量,按顺序依次加入捣药臼内,以杵研磨。萧竹月在旁边给他打下手,看他摘下掌门印戒,戴上冰蚕丝手套,熟练地添药调配,认真神情与任何药师一般无二。
他拾起那枚印戒,上以古文镌刻“虚衡”二字。捣药一事用不着太多心神,宁晚雪便分了些眼神给他,鼓励道:“戴上试试?”
这是掌门最为重要的信物,他却毫不在意,萧竹月听他这么说,便真将它推上自己的手指。
他这一回重生得彻底,一双手上连练剑的茧都没留下,印戒曾是认师兄为主的,现在却认不得他,五指轮流换了一遍,怎么都戴不舒服。他说:“不合适。”
宁晚雪笑道:“如果是它的主人,它会自己调整大小的。”
萧竹月又把印戒推回来,他黑衣黑发,衬得肤色极白,眉心蕴一分沉郁之色,像是在为什么事生气。
大概师兄在这个年纪确实还会有情绪外露的时候,那时的宁晚雪完全看不出来,落在现在的宁晚雪眼里,只觉得他的心思真是明镜般清楚极了:“你有什么想问的?”
又是一番沉默,然后萧竹月开口:“听说………”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什么措辞——宁晚雪不太确定,因为师兄从没有需要斟酌用语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吞吞吐吐。
最后他还是问出来了:“听说你和你师兄斗法,最后输得很惨,伤重到数十年未曾露面?”
这也不是秘密,宁晚雪点头,应道:“惭愧,确实是我技不如人。”
他坦然的态度把对方噎住了,宁晚雪又往臼里添了药,随口道:“你不会想要问我当时有多惨吧?”
萧竹月闻言,眉眼郁色更重,冷冷道:“我没那么无聊。”
“告诉你也无妨,”宁晚雪想了想,觉得这件事由自己告诉他,总比被别的人添油加醋乱说要好,“我当时肋下中了一剑,身上也有七八处术法反噬的伤——别这么看我,我剑术不如师兄,所以借助了其它法门,生死之战可不讲究太多。”
萧竹月点头:“所以你不得不沉寂多年养伤,你那一身医术……”
宁晚雪说:“医术是早就学了的,也幸亏我懂医,不然你现在恐怕看不到我在这里了。”
仿佛是猜测被证实,萧竹月嘴角抿得苍白,一字未吐。
宁晚雪摘了手套,轻轻点在左肋下方某处,素白指尖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已经没感觉了,当然,还是有点痕迹去不掉,也算是纪念了。”
他说得淡淡,可是隔着雪白的衣料想像伤口的大小,也能猜到那战是怎样的惊心动魄——那一剑起剑落在左肋,不知是不是直奔心脏而去,偏了几寸划过胸腹,伤痕至今未退。可谓九死一生,绝不是轻描淡写一句“技不如人”可释怀的。
如果不是他医术高超,能够救治自己,也许当真便死在多年以前了。
宁晚雪却是真的不愿去计较,如果现在他面前的是原来的师兄,那还可以挤出一点委屈来向他讨债,可对着这个孩子,他本能地想要略过那些事——不是不让他知道,是不必知道得太详尽。
“那个时候,你想说什么。”萧竹月压抑许久,忽然道。
“什么?”宁晚雪没听明白。
“你快死了的时候,”他说,“我想,应该是在最后一战的时候,你想对他说什么?”
他说得乱,宁晚雪一脸茫然,可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
“一些垂死之人不甘心的怒骂而已。”
“不对。”萧竹月说,他站起来,低头俯视坐着的宁晚雪。
他一身黑衣,唯有眼眸极亮,如此逆光而立,居然很有点压迫感。
宁晚雪脸上仍是淡淡的,说:“那或许是讨饶的话了,毕竟我当时并不想死,万分惊恐之下,总会忍不住求饶。”
但他的骄傲压过了求生欲,求饶的话没说出来,换作一串愤怒的唾骂,这倒也十分符合一个失败者的心理。
萧竹月仍说:“不对。”
可是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毕竟他的记忆没有恢复,全凭朦胧的感觉判断。这倏起的一念竟叫他万分执着,一定要寻个结果出来。
宁晚雪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所以你是要什么答案呢?”
如果是师兄在此,应该是高深莫测回答:“那答案并非我所求,而是你自己亲手给出过,我只是讨要那已予过我的结果罢了。”
萧竹月却是被他给唬住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
宁晚雪无奈摇头,温声道:“不要勉强,这里药味重,去外面透透气吧。”
那语气活像在劝一个任性的后辈,说完他便低头去整理磨碎的药材,用一柄极小的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药粉,再不看萧竹月一眼。
后者僵持片刻,才转身,确实是向外边走去了。
盛了满满一勺的粉末轻轻磕在药秤边缘,散开,药粉呈深红色,他盯了一会儿,闭目也是满眼血色。
幻境中,魔尊镜寰含笑的声音对他说,他在一个人的记忆里见过自己。
那是师兄对他最深刻的印象,魔尊重现了那个场景,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是师兄当年所问,也是萧竹月现在所问的,他原本要说的话。
宁晚雪说:“竹月。”
声音并不大,但或许是萧竹月还未走远的缘故,他听见了,并回过头来,露出那熟悉又陌生的脸。
宁晚雪对他笑了一下,道:“我………”
此时,他们头顶一处隐秘角落打开一扇小窗,一个蒙面之人从天而降,“扑通”一声直直落在他们两个中间,发出惊天巨响,灰尘漫了满屋。
他摔了个狗啃泥,连蒙面都摔飞了,抱着腿哭天喊地:“啊啊啊我的腿!腿!!!”
宁晚雪:“……………”
萧竹月:“……………”
这一刻,宁晚雪当真是起了杀人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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