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所有事情终于一清二楚。
为何司寒的玉佩、那枚耳坠上都有挽陵君的气息，为何洛扶桑到了魔域，瑶情便暴毙而亡，还有萧竹月几次与他见面之后，体内魔骨立刻躁动，让他彻夜难眠、疼痛不已。
他们做过那么多猜测，从司寒暗中勾搭挽陵君到仙门之中的内鬼是谁。但直到洛扶桑现出真身，宁晚雪才惊觉他一直都活动在众人眼皮底下，却以各种方式巧妙洗脱身上的嫌疑——夙焱能感应到司寒身上挽陵君的气息，可当时他们只以为是司寒接触魔族的缘故。洛扶桑以保护师妹的名义去到魔域，太过光明正大，以至于根本无人怀疑瑶情的死与他有关，就连司寒也以为是自己疏忽让瑶情药量过重。
宁晚雪甚至能回想起洛扶桑第二次见到萧竹月那一刻，眼神里无可抑制的惊讶，他把他的失态当做看见萧竹月身形变化的吃惊，现在想来，恐怕是洛扶桑察觉到了魔骨的气息。
谁能想到，魔域威名赫赫的挽陵君若水，竟能隐藏身份潜入到仙门里头，老老实实照顾几百年孩子，温温柔柔地侍弄花草，他到今天都依然是仙门所有女孩最喜欢的师兄。
不仅如此，宁晚雪往阵中看一眼。
司寒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宁晚雪看到他心口出蔓开的血色，一团娇艳的花盛开在他的衣襟上，不必探查便能猜到它正以司寒的血肉为食，在他的经脉中扎根生长，掠夺他的灵力与生机。
司寒不可能让这样危险的花近身，只能是在察觉到血扶桑真面目前，将它当做一朵无害的花收下。
会别在胸口这么危险又特别的地方，那朵花到底是谁递给他的也无需多言。
哪怕大敌当前，宁晚雪也不由得一声叹息。
挽陵君，不愧是魔尊镜寰最信任的部下，竟能为他的主效忠至此。
而洛扶桑并不看其他人，他垂眸，以指尖抚摸簇拥在他身边的红色花朵：“魔尊麾下第一战将挽陵君的真身是扶桑花，说出去谁也不会信。也幸亏真身不为人知，我才能潜伏在群芳荟萃的珑音海阁这么久。”
叶徽之道：“奶了这么久孩子，挽陵君之耐心真是叫人敬佩。”
洛扶桑不着痕迹地扫了夙焱一眼：“好说，当年在魔域，照看孩子的经验也不少。”
他淡然自若，仿佛拉家常似的轻松无比，相对的是夙焱浑身紧绷，背后肌肉都凸起来，面上隐隐现出瑰丽魔纹，是进入战斗的状态。
洛扶桑用一种打招呼的平淡语气道：“殿下，我要带你父亲回家，少不得需要你出力。”
夙焱道：“我是不会帮你的。”
洛扶桑笑了，怜悯而温柔：“傻孩子，我也并非在征求你的意见。”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连离夙焱最近的叶徽之都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阵腥风掠过，水红残影仍停留在众人视觉之中，挽陵君一只手已按在了夙焱头顶上。
“殿下，”挽陵君声若轻叹，“您在九州懈怠日久，曾经的魔域第一战神，已然名不副实了。”
他纤长的手指姿态优美，就如过去百年来修剪花草一般，轻柔地扣在夙焱头顶，微微收拢了手指。
夙焱身周爆出一片血雾，结实强壮的躯体一瞬间崩裂成无数碎片。
叶徽之：“小焱！”
他如雪白衣染上紫红血色，难以置信地想要抢上前去，而挽陵君收回手，注视自己的掌心：“有意思。”
数米外，血雾乍现，迅速汇聚成人形。
夙焱从半空跌下，衣衫尽碎，满身魔纹显现，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边崩裂一边愈合，他被激出了魔性，双眸猩红，开口的声音也类似嘶吼。
“你们……走，我……应付若水……”
叶徽之一握飞光，他脸上还有夙焱匆忙脱身留下的血，紫红一片染了全身，看起来也没有了仙门大师兄的温润从容，眼神竟比一旁的挽陵君还要凶狠。
这份气势连若水也要侧目半分，他启唇似乎要说什么，余光却瞥见旁边少了几人。
——就在他对夙焱发难的同时，南宫彦与青影也有了动作，不是冲着他，而是扑向被血扶桑锁在半空的师柔风。
而宁晚雪呢？
他下意识也要去救师妹，但南宫彦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他们师兄弟间少有默契，他继任掌门后南宫彦也没辅助过他，但在此刻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情况下，宁晚雪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去救老六，你去找师兄。”
宁晚雪飞身而上，穿过已被血扶桑重重围住的阵法边缘，向中心地带飞去。
经过司寒时他停了一下，确认他还有气。
也许连意识也还在，只是动弹不得。
若真如此，那他大概已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也知道了洛扶桑的真实身份。
司寒现在是什么感觉，宁晚雪无从判断，他也无暇管他，只能往他身上丢一层灵光护罩，算是在这片腥烈危险的花丛里给他一点保护。
洛扶桑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面上没有半分动容，眼眸在司寒身上转过一圈，又面对了凶性尽出的夙焱与持剑的叶徽之。
一朵艳烈的花在他脖颈处安静绽放，救出魔尊，才是此刻挽陵君最重要的事。
宁晚雪摸到阵法中央，这里的魔气已经浓烈到让他极为不适的程度，大量自爆魔族的血液汇集于此，他甚至不能落在地面，否则那些粘稠的液体就会漫过他的腿。
——挽陵君到底为今天做了多少准备？师兄可曾预料到他的行动？
——魔尊镜寰的复活是否已无可阻止？
——萧竹月体内的魔骨呢，他要在此时取出来吗？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最终都只剩最简单的执念。
萧竹月在哪里？
宁晚雪站在魔气弥漫的阵眼中，举目望去四下茫茫，他法力支撑不住，最终还是落到血水里，瞬间被浸透了满身血色，他也不管不顾，朝四面八方大喊出声：
“师兄——”
昨日他们还依偎在一处，萧竹月的身体温暖，抱着他低声说话。他说了很多，但宁晚雪只浅浅听着，一句都没往心里记，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那双盛着月亮的眼，看着看着便忍不住亲上去。
萧竹月停下话语，任他亲近，结束后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宁晚雪不喜欢他在如此私密时还说正事，可又十分喜欢这样的师兄，师兄总是将所有事时时刻刻担在身上，半点不能放松，惹他心动，也惹他心疼。
他的腿在愈发黏稠的魔血里快要迈动不开，忽然脚下踢到什么，宁晚雪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没有栽进去。
下一刻他又主动蹲下，任由魔气混杂的血漫过他的腰部。
珑音海阁的封印之地如何布置他不知道，但既然所有的魔气与血液都汇集于此，想必这里便是安放魔骨之处。
他丢了拂尘，空着手在地上摸索起来，隐约能感知到微弱的灵力。
调动起全身力量勉强隔开周遭魔气，宁晚雪正要研究怎么找到魔骨，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就直直坠了下去。
“宁掌门？”
一道灵光飞来，温柔地化消他下坠的力量，宁晚雪稳住身形，只见季宵挥手重新立起护盾，再度将魔气隔绝在外：“季掌门，你还在此？”
季宵：“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宁晚雪才意识到季宵负责内阵封印，与外界隔绝，尚且不知魔族进犯、司寒重伤、而洛扶桑真身竟为魔族挽陵君。
他也来不及详说，一把抓住对方手腕：“可有看见我师兄萧竹月？”
季宵见他满身魔血已然猜到外面恐怕出了变故，眉目间略带焦虑，仍先回应了他：“见到了，他就在里面，我……”
宁晚雪疾速往里走去，季宵只得跟上：“但他现在的样貌，你见了也许会十分不适。”
宁晚雪脚下不停：“我与他已决定好要结为道侣，他什么模样我见不得？”
季宵轻叹了声，道：“也罢，他本来拜托我做一件事，但既然你来了，想必由你动手才最为妥当。”
听了这话，宁晚雪的心渐渐沉下去，魔血浸透的衣裳沉冷滞涩，让他几乎迈不动步伐。
他深深吸了口气，无声对自己说，师兄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他不应该早有预料的吗？他不能在此刻露出半分软弱，他必须足够坚强，才撑得住师兄与自己的命。
萧竹月躺在一块平整的石台上，那里大概原本是放置魔骨的地方——此时那魔骨被随意置于地面，用一口锅似的封印草草扣住，一看就是季宵的手笔。
此回复生，萧竹月偏好玄色服饰，光线晦暗，加上黑衣，除了脸色白了些之外，似乎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他神情平静，看到宁晚雪一身狼狈地出现在这里，没有吃惊，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来此，也不在乎他满身的魔血。只是冲他笑了笑，轻声说：“你来了。”
宁晚雪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萧竹月的手很冷，分明他已经不再是极寒的功体，体温和正常人一般无二，甚至拥抱时比宁晚雪还温暖些。
但现在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宁晚雪扶着他的手腕，几乎感受不到肌肤下脉搏的跳动，他的嗓音沉稳而沙哑，低声回应：“是，我来了，师兄还有什么事吩咐。”
萧竹月缓慢地眨了下眼，似乎眨眼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都已经勉强。
“当年我曾在你肋下刺了一剑，”他的语速很慢，听起来十分沉重，“虽然你并不怪我，但在我心里，这一剑之痛，我同样是要承受一次的。”
宁晚雪听出了某种决意，仿佛一切都将结束，师兄要在最后时刻将他们之间所有的羁绊全部抹去。握住萧竹月的手忍不住使了力气，他咬牙道：“师兄，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萧竹月认真看着他，他看得那么仔细，眼瞳里映出宁晚雪沾着血与尘土的脸庞，看到他竭力镇定，但委屈与痛苦都从那双眼里无可掩藏地流露出来。
他其实知道萧竹月会让他做什么，偏偏还要向他确认，仿佛这样就能让师兄改了主意似的。
但他师兄又何曾为任何人动摇过呢？
哪怕宁晚雪现在贵为掌门，此时也只能跪在萧竹月面前，等待他口中吐出的最终宣判。
萧竹月迟迟未语，他望着宁晚雪，依稀能够看见对方孩童时的影子。被管教得厉害，不满又不敢说出来，低头自顾自地委屈着，忍不住偷偷瞥他一眼，却不妨与他目光对上，慌乱又强作镇定地垂下眼，真是与现在一模一样。
萧竹月忽然道：“走这条路，后悔吗？”
宁晚雪喉咙哽住，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
萧竹月：“倘若你不选择这条路，当年不必挨那一剑，如今也不必挥出这一剑。”
“我不后悔。”宁晚雪打断他，他抽着气，嗓音都变了调，“我从来不后悔，师兄。”
“所以我说你有点傻。”萧竹月说到最后几个字气力不济，咳了两声，宁晚雪苦中作乐地想师兄终于没有骂人的力气了，这话听起来软绵绵的，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师兄一人聪明就够了，何妨多我一个愚人。”
萧竹月笑了，他用最后的力气勾住宁晚雪的手指，冰冷的手回握住他，轻声道：“将我体内的魔骨取出吧。”
最后的宣判终于来临了，就像一把悬在头顶多时的刀，终于到了斩落的时刻。
宁晚雪也想笑一下，没有成功。
季宵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竹月体内的魔骨来自风清玄谷，乃是我那孽徒司寒窃出，加以炼化，与他复生之物融为一体。”
“妖气与佛灵蕴化的莲实，共同压抑住了魔骨气息，维持一个脆弱的平衡，”季宵继续说道，“所以他没有任何灵脉，因为这身体本身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封印。”
“想要取出魔骨，只有将他彻底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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