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伯平盯着他淡淡一笑:“师兄说没有,便没有吗?这世上的一切,难道都是师兄说了算?”
扶尧眸色晦暗,明灭不定的烛影晃在如玉般的脸上。
“但有私意,天地诛灭,天道鉴察。”
“好。”
封伯平点头,沉沉开口:“敢问师兄,听泉师妹杀了人,有没有罪?”
听泉憔悴苍白的脸上沁着汗珠,此时双目微微亮起,定定的看着扶尧。
“执迷痴念,乱造杀业,自然有罪。”扶尧道。
听泉神色复又黯淡下来。
封伯平道:“既然有罪,那该如何处置?”
·
“杀了她!”
“对,杀了她!”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阿青被突然愤起的人群吓了一跳,一看就是封伯平控制他们说的,这封伯平好歹也是个当官人家出身,感觉对这种场面还是缺乏了点想象力,阿青还以为他会用点文邹邹的词。
听泉抿着唇小心翼翼的看着扶尧,后者视而不见,冷声道:“自有门规处置。”
听泉闻言愣了愣,不觉落下清泪,立刻急唤:“师兄,出去关禁闭,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是不是……”
“怎么!世上的公道难道都凭师兄说了才算?”封伯平早已气息凌乱,此刻更是红了眼,“瑜贤只是纵人杀人,你就要她死,如今听泉杀了这许多人,你却要她活?”
“你有病吧?”阿青不耐烦道,“骗骗自己得了,别把别人也骗了,幻境同现实怎能一样?”
封伯平的眼神如刀子一般:“有何不同?是她未起杀人之心,还是未行杀人之事?”
“那你还霸占人妖丹了呢?还夺舍了呢!你这具身体还是我一生挚爱,我说什么了吗?”
此话一出,把所有人都干沉默了。
封伯平笑了一笑,率先挑火道:“你不想知道司无梁同这群仙门弟子是谁杀的吗?”
阿青立刻一个白眼翻给他看:“你以为我是你啊,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那你娘,你也不在乎?”封伯平从容笑道。
扶尧神色一变,直直看向阿青,梅伶也立刻拉住她一只手,道:“师妹,他是激你的……”
“我知道我娘已经死了。”
一声轻描淡写的回答,叫扶尧心中突然像被什么撕了一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阿青垂眸,深吸了一口气,紧抿唇瓣,直把唇色咬的苍白如纸,她狠狠甩开梅伶,走几步到了扶尧身边,却背过脸去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神情。
“没有你这个破事,我早就通过试炼出去拜师了!”阿青侧过头对封伯平吼道,透着些许被压抑的呜咽。
扶尧微微侧首,只看得见她盘在脑上的发髻,心下万千思绪涌过,最终却只敛容正色,轻声开口道:“其实通过试炼的已有不少师弟妹,按出去的序次,你怕是位不及前列。”
阿青两肩一塌,神色幽怨的转头看着他,拉住扶尧的衣袖,语气像撒娇一般。
“师兄,这个时候就别打击我了,行不行?”
感到袖下手心被暗暗塞了什么东西,扶尧心下微惊,面上却毫无波澜,冷漠拂开她的手,似要同她撇清关系似的。
他对封伯平道:“此事同她无关,你不必如此挑拨她。”
封伯平将一切看在眼中,淡淡道:“不必吗?”
阿青再也忍不了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就算有私心,你又能怎么样?天规如此,没有他也会有旁人!”
封伯平亦怒道:“没有别人,就是他,只有他!是他自请行刑!”
他说话竟是也没了力气,语毕就不住的咳嗽,衣衫染了星点血迹。
封伯平狠狠躲开梅伶来扶他的手,手背拂过唇角血色,目光死死盯着扶尧。
“我就是要让他也尝尝这种痛苦!”
·
昔年月照西窗,潭中水光粼粼,神女乘荷化雾升起,对着窗下读书的少年盈盈一笑。
“小少爷,你不怕我呀?”
原来不是神女,是个妖怪。
少年冷眼看着她:“你也是来抓我去炼丹的?”
他襁褓时被蛇妖捉去炼丹,幸得游方道士相救,活了下来,却因此缠绵病榻。
鱼妖柳眉微蹙,语气掺了几分委屈:“妖同人一样,也分善恶,我修炼至今还从没害过人,为的就是求个成仙的机缘。”
妖怪也罢了,却是个一心要成仙的妖怪。
“我此番是因为收那害人的狼妖,被他临死前重创了心脉,如今亟须个凡人血肉替我蕴养妖丹,恢复元气。落在你院中潭底,也算有缘,小少爷,你助我度过此劫,我将来登了仙途,自会报答你的。”
原来是来求他办事的,小少年不觉撅了撅嘴,问她何时能成仙?
鱼妖皱了皱眉,露出难堪的神情:“几百年?或是几千年,我已经修炼千年了,可究竟什么时候,我也说不好。”
没有实际好处,岂不和蒙骗差不多?小少年撇嘴道:“你看我能活那么久吗?”
“人有转世,我会找到你转世之身。”鱼妖认真道。
“那个时候我都不记得你了,你不认,我也不知道。”
鱼妖想了一会儿,道:“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要长命百岁。”少年说道,“他们都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鱼妖细细看了看他的脸,摇了摇头,一脸难做的模样:“你这一世确实是个短命的命格,虽然不至于活不过二十岁,但也是英年早逝,我不能改的,也没这个本事。”
“那你能让我同旁人一样,有副健康的身体吗?”少年看着她。
“这好办,我把妖丹放到你的身体里,它虽然吸食你的血气,但可以驱赶你体内的病祟,你还获得了我千年修行的法力,从此不仅是个健康的人,还是个奇人异士!”
十几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少年长成了男人,鱼妖还是鱼妖,她见少年院中一株梅花灵气溢散,便注入一缕法力,助她化灵成型。
“小少爷,你这院子是个好地方,汇聚天地灵气,怪不道那蛇妖要抓你去炼丹,你院中的梅花都能摄气化灵,你得摄了多少灵气去啊!”
“所以你才落到这儿修养,还教我蕴养你的妖丹。”封伯平不悲不喜道。
鱼妖被戳破了心思,倒也不怒不羞,抚着还未化形的梅树,笑道:“以后我成仙了,就让她陪着你吧。”
茶水洒湿了半卷书页,封伯平拂袖掩去,气息不觉重了起来,口中却嘲道:“精怪妖邪,也敢妄求仙道吗?”
鱼妖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要心向大道,潜心修习,人人皆可成仙。”
“十几年过去了,你的仙缘又在哪儿呢?”
“我已经等了千年了,再等千年也无碍。”
封伯平顿了顿,问:“像此处这样的灵穴,世间有多少?”
“一只手数的过来。”
“比你从前洞府如何?”
“不是说了吗?这样的地方世间总共也没有几个,我的洞府自然是比不上。”
他低下头去看书,漫不经心道:“那你会留在此处修行吗?”
鱼妖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一阵风过,散落的梅花瓣飘至案上书页间。
鱼妖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小少爷,把妖丹给我吧。”
多年前,她就已将拒绝说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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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伶有些局促的上前对阿青道:“这是扶尧师兄和少爷的事,你不要管,少爷不会伤你。”
“什么他们的事?关扶尧师兄什么事?又关他什么事?”阿青对着梅伶气不打一处来,指桑骂槐,“听泉尚且还希望扶尧师兄永远陪着她,瑜贤师姐有正眼看过他一眼吗?”
他有看过你一眼吗?
梅伶微微低下了头,双手有些颤抖。
扶尧道:“私奔下界,生下凡胎,枉杀数百童男童女,私养阴魂铸灵续命,哪一桩不是因他二人贪念而起?他二人皆已认罪,就算鸣冤叫屈,也轮不到你。”
封伯平眸色深幽,扶尧身形一顿,一膝半跪于地,口中涌出鲜血,已是被重伤。
阿青来不及想便将他揽住,登时另一只手起掌攻去,也被反噬的头晕目眩,再待出手,已被扶尧一把抓住了手腕,阿青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伸手便要看他伤势如何,却被他牢牢握在手心。
握住阿青的手骨节惨白,他疼的说不出话,脸色却异常冷峻威严,俊眉紧皱,眸光如剑,此刻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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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替你疗伤时,你答应我会放下的。”梅伶看着封伯平,语气有些责问。
封伯平看也不看她一眼,道:“劝人不如劝己,放不放下的,无所谓了。”
“当初你梦中与木野仙翁对弈棋局,赢棋得了仙药,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缘,既已成仙,便当好好珍惜,你不是也当着师父的面,说过会好好修炼,拜在延生星君门下,一同守护三界吗?你难道忘了?”
封伯平垂下眼帘,半晌,才低声道:“我本无意成仙,人生太短,而仙道永恒,我只想伴她左右,成她所想之事。”
梅伶一脸倔强,眼睛死死盯着他,一滴泪从眼眶滑落:“你以为我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师父!她动摇道心,伤害无辜,自知罪无可恕,却不希望你和我也如此!”
封伯平冷然一笑:“何为罪无可恕?”
“她高高在上的做无情无欲的神仙,你就当她是师父,如今,她有了情爱,你就把她踩在脚底,说她罪无可恕?”
“我没有!”梅伶罕见的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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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尧心念千转,咳出一口血来,抬眼道:“罪仙瑜贤伏法前,确有遗言交代。”
众人动作皆是一顿。
封伯平脸色沉了下来,道:“花言巧语,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信?”
“随你。”
扶尧一手捂住心口,看向梅伶,气息凌乱道:“她是交代给你的,罪仙瑜贤自认失了初心,叫你专心修行,以苍生为己任,勿耽于情爱,莫再走她旧路。”
梅伶如遭重击:“师父……师父她真如此说?”
假的,阿青一听就知道是他自己编的,什么须以苍生为己任啊,都老词儿了。
扶尧心中所想在脸上藏的半点不显,缓缓道:“从前我见师妹伤心,怕阻碍师妹修行,不曾说出口,如今既然命劫将至,便早些告知,免得遗憾。”
梅伶像是站不稳似的退后了几步,气息粗重,许多往事在她眼中倏然闪过。
封伯平讥讽一笑,道:“枉你叫她一声师父,她是什么样的人,你竟然不知道?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封师兄看来一定是知道的。”阿青道。
梅伶到底靠不靠的住,很难说,还得她出马。
封伯平看向她,阿青笑着对他道:“封师兄,你想人所不能想,她是你的弱点,定是拘她在身上,对不对?”
她话音未落,就猛地抬掌画出一道火印向他面门射去,自是无用,扶尧神色一紧,还未及拉她便被推开,此时封伯平的术阵已攻至身前,阿青被击中,化作万千银色光点散落在地。
封伯平眸色一沉,心知被诈,袖中拳已攥紧,空中传来几声轻盈空灵的笑声。
“可此时你万万不会,因为你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切。”
“师兄,我动不了你,还动不了你在乎的人吗?”
一阵劲风吹过,封伯平便不见了踪影。
·
封伯平没把她藏在院子里,但阿青不能对同门施法,又不是不能对此间凡人施法,很快找到了幻境中的瑜贤,为了拖延时间,带她四处奔逃。
“不行了……我……”瑜贤喘着粗气道,“我没了妖丹,又一直没碰水,现在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封伯平当她是个宝,阿青却不是,只觉得她是个幻象,但此刻看着她生动的模样,心中也不免想知道那个答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阿青道。
瑜贤笑了:“你们怎么都那么爱讲故事啊?”
阿青诧异:“他……讲了什么?”
瑜贤却从容的很:“你是不是要说,一个女仙动了凡心,同另一个男仙私奔下界,生下儿女,却为了儿女长生而杀人,最后被处决的事?你是不是还要问我,这个女仙有没有罪?应不应该死?”
阿青心中顿时对眼前这尊幻象肃然起敬,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他问过你了?你如何答的?”
“我说她有罪,该死,既为仙者,眷恋红尘已是不该,残害无辜更是有悖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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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意外的答案,却依然震慑人心,阿青嘴巴微张,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道:“其实……”
“你们说的那个女仙,就是我,对不对?”瑜贤笑道。
阿青立刻离她远了几步,瑜贤的眼睛一直跟着她。
阿青迟疑着开口试探:“须弥洞?”
“你同他一样。”瑜贤笑意渐淡,“他也是这般。”
原来须弥洞真的会劝试炼的人放下执念,不是只有阿青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况,她心中稍稍放心了一些,却又莫名空荡荡的。
“他总以为我不懂,其实看不透的是他。”瑜贤平静道,“他去报仇了,是不是?你是来抓我去威胁他的?”
“如果是这样呢?”阿青这么问道,想看看须弥洞会不会再劝她一次。
“他霸了我的妖丹,每日同我在一处,像是爱人一般,可我知道他心里有个人,他也知道我对他无意,你这么做恐怕不会成功。”
果然又开始劝她了,阿青心里叹气道。
“可是他要伤害无辜之人,我就决不能坐视不理。”
闻言,阿青猛然抬头,撞上瑜贤一双含笑的双眸。
“怎么?以为妖就不会做这样的事吗?”她说。
“不是……”阿青恍然觉得,封伯平沉溺幻境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不是要来抓你去威胁他的。”
她嫌弃道:“我可不会把自己拉到和他一个档次。”
“我可是杀蛟成的仙,他个嗑药飞升的拿什么跟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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