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初死的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就连远处吹来的风里都带着淡淡的花香。
他的魂魄从身体里一丝丝剥离，一点点消散在这大好春光中。
他从风中听到欢呼声，热闹得仿佛今天是个大日子。
“季时初终于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大魔头作恶多端，老天有眼，让他形神俱灭。”
……
这样的声音多如牛毛，吵得季时初耳朵疼。
但在这样统一的声音中，仍旧有一道稚嫩的声音懵懂询问：“师尊，季时初很坏吗？为什么他形神俱灭大家看起来很高兴啊。”
有人应他：“小奶娃，你今年十岁没有？我和你说，像你这样的小豆丁，季时初一剑能杀一百个。”
小豆丁“哇”了一声，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崇拜地说：“他这么厉害的吗？”
小豆丁显然还没有完整的是非观，只觉得一剑能杀一百个自己很厉害，眼里闪烁的星光将应话的人噎得不轻。
那人不愿多和小豆丁浪费口水，冷笑一声说：“那可不，毕竟这大魔头当年可是仅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断送几大宗门年轻一辈人才。”
季时初的魂魄消散大半，听到这句话，模糊的记忆走马观花，将他的一生回放。
他年轻时，似乎做过不少错事。
可真要算起来，还不至于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大魔头。
他三岁被师尊玄清子捡回宗门，成为玄清子的闭关弟子。在他上面，一共两位师兄和三位师姐。
大师兄司徒冥年仅十岁就已经是金丹期修士，是公认的天才。二师姐十三岁，虽然修为不如大师兄，但也踏入筑基后期。至于三师兄和四师姐，两人也才八岁，目前堪堪筑基期。而五师姐只比季时初早两年进宗门，今年才六岁，练气九层。
与师兄师姐们不同，季时初初入宗门时玄清子并不教他修行，而是放任他无忧无虑地长到五岁，这才给他一本练气期功法，然后理所当然地把人交给司徒冥，当起了甩手掌柜。
两年时间，季时初的性子早在每天的上树下河中玩野了，清风山上没有哪块土地没有留下他的印记。
陡然被告知要开始修炼，小小的人儿自然不肯，每天就逮着他的师兄折腾。
如此这般一顿折腾，季时初长到十五岁，误打误撞居然也到金丹后期，成为修仙界另一位天才。
当时九州世家宗门都在羡慕玄清子，几个徒弟个个聪明伶俐，还有两个不世出天才。
只有玄清子知道这群徒弟有多折腾人，幸好有司徒冥帮他分担。
季时初长到十八岁，终于到了能参加秘境历练的年纪。
只是他虽然年纪小，但修为高，直接分配到中等试炼秘境，和一群年龄大他不知道多少倍的人争夺历练资源。
要不是季时初觉得自己长得不够高，早两年就能渡雷劫，跨入化神境。
对比同龄人，他身量颀长，和春日清竹似的。只是和司徒冥比起来，还是矮他半个头。
于是有样学样，也压着修为，准备二十行冠礼前突破，争取和大师兄一样，一步跨越大境界，从金丹越过元婴期，直接跨入化神期，让修仙界再为之一震。
只是这个愿望到底落空，就在他踏入试炼的第三天，魔族入侵，将试炼地大半天骄斩杀，余下天骄重伤，灵根被毁，此生止步金丹期。
这批人中，除去季时初。最年轻的才三十出头，年纪最大那位还不到二百。如此年轻就已结丹，是宗门与世家捧在手心的天骄，如今全都毁了。
这些世家宗门怎能不动怒，纷纷压抑着怒火要找出罪魁祸首，将其碎尸万段方能泄愤。
只可惜，即便惊动化神期大能，也没能找到凶手。几乎在同一时间，季时初被发现体内流淌魔血。
而踏入秘境的一百名金丹期修士中，只他一人安然无恙。
从那天起，季时初开启长达数年的逃亡生涯。
而其中几次差点命丧黄泉，都有司徒冥的手笔。
他这大师兄，当真是修无情道修得全然不念旧情。
回忆到此处戛然而止，那不多的神魂已然不够支撑他的记忆。
那缥缈的叫骂声被兵刃相接的声音替代，听力散失大半的季时初脑中慢悠悠挤出一个念头：这是，又打起来了？
他的记忆已然模糊，分不清今夕何夕，更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只是心中隐隐感伤，委屈地想：早知修真界如此是非不分，我又何苦来哉。
若有来世，还不如当个混吃等死的公子哥，何必来蹚这趟浑水。
他阖上眼眸，疲惫地等待死亡。
耳边风声已经静止，花香却依旧钻入胸膛，他的听觉已经完全消散，只余下嗅觉和视觉。
季时初睁开混沌双眼，影影绰绰中看到有人飞奔而来，所过之处不仅有雷霆之力奔走，甚至造成时空扭曲。
这得是大乘期修士才能造成的影响，据他所知，九州大乘期修士也才九人。而他所处的中州，修为最高者也才洞虚后期，就是化神期都少得可怜。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金丹期能凭借法宝硬生生逃过数次追杀，生生拖了数年才跨入元婴期。
只是可惜。
九州之中，只他司徒冥一人年仅二十，从金丹一跃跨入化神期。
而他季时初，差了那么点运气。
但总归，他比司徒冥要高出一个脑袋。
想到这里，季时初费力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然后在看清来人相貌，又看清对方那像是死了爹一样的表情时，那翘起的嘴角迅速瘪下去。
比看到司徒冥更加恐怖的事就是对方正在给他聚拢消散的魂魄。
要不是季时初现在没力气，一定要打出一道现形符，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用司徒冥的皮囊。
虽然司徒冥的皮囊的确好看，但用他的皮囊做这种事，简直太可怕。
只是那还未完全消散的嗅觉随着司徒冥的靠近，淡如高山之雪的清香裹着浅淡的樱桃花香沁入他的肺腑，让本就不清明的灵台更加混沌。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秒，季时初望着消散大半修为的人想：还真是你啊，大师兄。
若真有下辈子，一定……一定不再踏入修仙界。
他都已经形神俱灭了，司徒冥还妄想用半身修为他聚拢魂魄，付出这么大代价，指定觉得他死得太轻松！
一想到这里，没什么知觉的季时初感到通体生寒，然后便是无边黑暗……
＊
八月，中州主城为一年一度的花灯节而准备。
朱雀主干道两边是今年新款花灯，颜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红色。而悬挂在头顶，用灵石去支撑的那些灯笼款式可就要复杂许多。
抛去小巧形状的灯笼，更有规模堪比酒楼的游龙飞凤。它们消耗着大把灵石，于空中遨游飞翔，抬头望去，和真的几乎没有区别。
除此之外，每隔三个时辰，就会上演一场庞大的百鸟朝凤，龙飞凤舞的大场面。
这下不仅城池中的凡人为其瞪大双眼，就连一些修士也是啧啧称奇。
毕竟这一晚上下来，耗费的灵石何止千万。
也就中州主城有这个实力，但凡放到别座城池，别说百鸟朝凤，就是这游龙和凤凰也都别想。
此时，正值百鸟朝凤。即便已经看过好多次，城中修士和凡人依旧会忍不住抬头望去。
除了中州最大一座花楼中一群正在嬉笑的年轻人。
为首的少年人着一袭绯色衣袍，墨色长发用同色系铃铛丝带随意扎了个高马尾。如玉脸上蒙着条绯色丝带，即便遮挡住眼眸，那高挺的鼻梁，俊秀的面庞足以吸引人频频回眸去看他。
明明是在和一群妙龄少女嬉戏，酒乐声中无不透露着奢靡之意，可赤足的少年就像是不染世俗的仙人一般。
绯衣少年腰上系着金丝腰带，上头镶嵌各式各样的红宝石。若只是普通宝石也就罢了，最普通的一枚能在修真界兑换十枚上品灵石。而最为绚烂那枚能挡下化神期修士必杀一击的一次性防具。
这样的宝贝，就是元婴期修士也不敢随意放着招摇过市，整个九州也只有季小公子不将这些东西当回事。
他抬手勾住落在面前的披帛，将绵软的布料拽在手心，抬手将蒙在眼上的丝带扯下，露出那双明如月华的漂亮桃花眼，以及右眼下那浅浅的绯色泪痣。
他抬眸顺着手中披帛望去，似笑非笑的眼眸落在少女面上，唇轻启，嗓音带着少年人的清脆：“春桃姐，我又抓到你咯。”
春桃笑吟吟走上前，将披帛从他手里抽出，又嗔笑着将披帛虚虚甩到他脸上：“小公子每回都抓奴家，今儿是听曲呢还是喝酒呢？”
“今天不听曲，也不喝酒。”
春桃一听，双眼顿时浮上一抹喜悦，扭着柔软的腰肢大胆地将手攀在少年肩上：“哟，小公子今儿是想开了？”
这话一出，惹得周围姐姐妹妹拿着帕子掩唇笑出声。
于是季时初也跟着笑，那蛊惑人心的桃花眼都快眯成一对漂亮的月牙。
春桃见状，大着胆子往前凑。那股淡淡的脂粉香也只有这种距离时能冲破楼里浓重的香气，慢悠悠撞入季时初的鼻腔。
是很淡很淡的樱桃花香。
他抬手用食指点在春桃眉心，笑得没心没肺：“春桃姐，今晚不行，我爹让我亥时回家，明儿我再来找你。”
说罢将春桃手里属于自己的衣带抽出，毫不留恋地推门走了出去。
又一次被戏耍的春桃也不恼，“呸”了一声指着他的背影笑骂道：“小兔崽子，也就你天天拿你春桃姐寻开心。”
小兔崽子季时初抬手挥了挥，十分欠揍地说：“明儿，明儿一定。”
出了花楼的季时初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身边就跟着一个虎头虎脑的随从。
路过糖葫芦摊子时，小少爷指挥随从买了两串，然后叼着糖葫芦一点点啃完，安安静静的模样和周遭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有不清楚情况的修士见他身上没有丁点灵力，周围也没个人跟着，于是动了歪心思想要杀人夺宝。
只是念头刚起，他身旁的同伴一把扯住他，压低声音斥责：“你想做什么？那可是季家小少爷，敢把歪主意动到他头上，不要命了。”
那人一听季家小少爷，顿时哆嗦着确认：“你说第一世家季家？”
“嗯，你也是猪油蒙了心，除了季小少爷，哪有人敢这么招摇。”说罢小心翼翼瞥了一眼走远的红色身影，嘟囔道，“季家前几年才找回的小少爷，那是放手心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你以为中州这花灯节为什么耗费这么多资源，就是为了哄小少爷开心。”
那修士倒吸一口凉气，后怕地望了一眼远方。
早听说中州季家宠出一位无法无天的小少爷，本以为是口口相传，夸大其词，没想到季家为哄小少爷开心，夜烧千万灵石。
二人心惊胆战地往小巷子里走去，声音渐行渐远。
远方的一轮圆月越发明亮，月光洒落在小巷子的头与尾。
一直到月落西山，也没见那二人从小巷子里走出来。
＊
作为九州第一世家，季家的城池并不修建在凡间的土地上，而是在中州主城的上空。
凡间的那些屋舍，不过是临时落脚地。
即便如此，那城池修建得也相当繁华。就坐落在主街道上，占据朱雀、玄武、青龙与白虎街道交接正中央位置。
从大门往里走，要穿过好几个回廊才能抵达主屋。
原本季家主支都搬往天空城，自从季小少爷表明不修仙后，才回到这人间城池居住。
只今儿不知道为何，一路穿过回廊水榭，抵达主屋时，依旧没见到季家主的身影。而带路那人脚步也不曾停，带着小少爷就往最大的那个转移阵法所在位置走去。
季时初这才收起几分漫不经心的姿态，语气依旧吊儿郎当：“我爹今儿怎么有闲心在云中城等我。”
他“哈”出一口气，又恢复一贯姿态，幽幽然接着说：“算了，问你你也不知道。”
领路人暗暗在心里抹了把汗，生怕小少爷一个不高兴甩袖而走，赔着笑脸，小心翼翼观察着小少爷的脸色，将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
眼见着踏入传送阵中，小少爷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季家的传送阵速度很快，既不需要使用灵石启动，也不需要什么特质玉简启动。
只要是季家人，往里头一站，瞬息就能抵达云中城。
他们所用的这个阵法，能直接抵达云中城主屋。只一眨眼，季时初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爹。他吊儿郎当地上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眉梢微抬，盯着面容俊朗的男人语气抗拒：“爹，我不修仙。”
男人早知他的脾性，也不接话，而是乐呵呵地将一锦盒推到季时初面前，柔声说：“这是你伯父从秘境里带回的醉生梦死果，统共一百零八枚。”
季时初眼底划过一抹精光，笑眯眯将那锦盒拿在手中端详片刻，紧接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灵石按在锦盒上方，这才伸出二指从里头夹出一枚红彤彤的果实。
一股醇厚的果酒清香扑鼻而来，季时初喜笑颜开地将果子抛进嘴里，三两下嚼入腹中。
这样好的醉生梦死果，曾在拍卖会场上拍出一粒九十九上品灵石的价格。
到了季时初这里，不过是口味比较独特的零嘴。
他不紧不慢吃完九粒，才将锦盒收入怀里，然后懒洋洋起身，语气倦怠：“爹，没事我睡去了。”
季青尘摆摆手，叮嘱他几句便放任他离去。
少年人深一步浅一步回到凡间城池，眼尾泛起困倦的泪花。等他深一脚浅一脚回到自己的卧房，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刚刚在花楼饮了整整一壶风月酿，不由得抬手捏了捏眉心，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懊恼神色。
那醉生梦死果不论是炼成丹药还是直接食用，都有极好的效果。
只独独不能和风月酿一起服用，以免神魂被勾入梦境中，不知归反。更有传闻说两者一起服用，梦境中呈现的皆是前世记忆，若是心智不坚者，将于梦中形神俱散，不入轮回。
只是醉生梦死果太过珍贵，要么被炼制成化神丹，用在渡劫时提升成功几率。要么直接服用，以保百年内容颜不改。
能服用者要么家世不一般，要么修为不一般，总归不会是凡人，可没睡觉的需求，更看不上那区区风月酿。
后来记载醉生梦死果的书籍也未将此收录。
那唯一一点忌讳，还是季时初从古籍中看来。
季时初不是什么死脑筋的人，酒也喝了，果子也吃了，洗漱过后躺在雕花大床上，还有那么一点期待梦境的到来。
小季：啥梦，我非得瞅瞅。
小冥：乖巧，可爱，等老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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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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