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甜的纯血气息始终萦绕紫袍，在牙岛一路受人觊觎的阿列克谢快步赶回翅岛药剂室，却在药草园的小径上被人截住。
天边的云彩中将要有晨曦破出，翅岛人影散尽，橡木砖石砌成的明黄主楼边偶有几只白色沙鸥掠过。
等在阿列克谢必经之路的麦金托什却脸色铁青，笼罩着连天光也驱散不尽的浓重阴影：“我最优秀的学生，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唬人的本事？”
麦金托什手持一块微微发光的六角形透明晶体，阿列克谢深觉眼熟，不久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寒毛直竖——因那晶体此刻正映照着阿列克谢和玛莉亚在牢房内的所有举动。
“从在米拉贝尔丘陵发现你的天赋，再到将你带回学院悉心培养，八年间我几乎视你如子，没想到还是敌不过一阵同学情谊、少年意气。”
“老师，我...”阿列克谢此刻心如刀绞，低垂的头紧贴胸膛，头脑的冷静和心灵的煎熬是如此割裂，他恨不能扎进自己的身体，掏出赤诚的心展示给这些让他陷入两难抉择的人们。
“我也不必惩罚你，那毫不悔改的魔女和假公济私的霍夫曼家终究会让你心灰意冷，我的孩子，那时你就会知道，信任被无情辜负才是对空有愚善的人最痛苦的惩罚。”
“老师，你给我的解药是玛莉亚的血吗？”阿列克谢不敢与之对视，他只想知道确切的事实，“军部会取走玛莉亚的血，您知道这件事吗？”。
“你还在怀疑什么？那个魔女都已自己招认！”麦金托什走近，强行拉回阿列克谢回避的视线：“你因多次擅离职守已被学院解除助教职务，如果不打算加入我的研究计划，就尽早离开学院吧。”
“老师！”阿列克谢在麦金托什即将淡出他的视野前，大声呼喊：“你们得告诉我事实，我才能判断是非，才能做出正确选择啊，每个人的话都难以置信，你们的陈述和行为都不符合逻辑呀？我很纠结，所以只能暂时选择可信的一方去相信！”
不知麦金托什老师是否听到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表白，眼下可见的事实是老师并未回头，太阳还未破晓，阿列克谢的心却已被滚烫的情绪灼烧殆尽。
回到银沙岛的阿列克谢在木屋闭门不出，他先是沉沉睡了两夜，自中毒后醒来，他连轴转地展开毒剂实验，早已精神透支，现下人一萎靡，睡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
这期间没人来叨扰他的清静，精力恢复后，他终于有时间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和药材，答应岛长尽快搬离银沙岛的承诺终于能实现，只可惜他不是要搬到翅岛上去，而是得打包滚蛋了。
第三天夜里，当阿列克谢结束第六次珍稀药材清点，开始转而分装成品药剂和半成品毒剂的时候，出入时常发出吱吱呀呀声响的木门方向却突然生出连续几声爆响。
震动让阿列克谢的手一抖，翠绿的液体便滴在了羊肠手套之上，阿列克谢一个激灵，赶紧放下手中器皿、脱下手套，只见手背伤口紫中发黑，已有溃烂腐蚀的迹象。
“我勒个天！” “快开门，阿列克谢！”
“搞什么呀？！”阿列克谢急忙掏出自己预制的解毒药粉外敷，又扒拉出一片罐子，找到许多红色瓶盖的药开始胡塞海咽，一时间手背的颜色便不再蔓延。
“开门，阿列克谢！”
“这是催命来的吗！”阿列克谢气势汹汹地径直打开门怒骂，可来人却比他更心急火燎：“快去牙岛！”
见来人是岛长，阿列克谢心中的气焰瞬时消散，脚下还退了半步：“岛长，再给两天时间，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砰！砰！砰！”
维克多四岛的天空突然被诡谲点亮，月光都黯淡了几分，栖息远处岛屿的鸟群被一阵风波惊扰四散开来，疯狂在黑夜中逃窜。
银沙岛上树影摇晃、风声呼啸，湖风席卷着滩涂的细沙敲打各处木屋，一时间岛屿之中人声喧嚷。
见外面情况不对阿列克谢又速速询问：“岛长，发生什么事了？”
“药部的急令，带上你的药箱跟我去军部，边走边说。”
没等阿列克谢答应，岛长便已拖着一瘸一拐的步伐先行一步，见状，阿列克谢只好提着药箱跟上，心下猜测，难道是玛莉亚出事了？
夜幕低垂，风声呕哑，野兽长啸不绝，爆炸声响连连，黑槭树枝燃烧的篝火不熄，海底萤石升起的光辉长明。
灰岩巨石筑起的环形高台上蚂蚁似的人头攒动，却无人声喧嚷，矗立白沙之中的铸铁战场危机四伏，却不见一人退缩。
锁链束缚、头罩覆面的白裙女独自迎敌，雀雀欲试的挑战者执锐周旋、前仆后继。
十几个回合间，竞技台上血管状的细密刻痕积聚新鲜血液蔓延全场，竞技台下汇集的艳红血池映照出骷髅獠牙与恶魔巨像。
在铁与血交织的恶魔心脏中央，激烈搏杀的是嗜血的角斗士和好战的女武神！
屏息凝神间，环形看台上骤然荡开一片惊呼，鲜红血雾散去，白裙女又一次击溃数名挑战者。
心跳还在疯狂悸动时，阿列克谢身旁的军部记录官已从装扮为恶魔之眼的雪晶窗前离开，将战况呈报给轮椅上的布莱希特，黑袍导师们听后直直摇头。
“布莱希特大人，如果再不撤下目标，年末评测的优胜者中可就没有一个人能通过亲卫队的选拔赛了！”
“往届招进来的废物还不嫌多吗？生死不论的实战才能磨砺出卓越的士兵，只要我还担任主考官，亲卫队就只要最好的。”
“但要是军部的精英今天都死在了场上，先别说亲卫队，吸血鬼军团可就要率先失去大量人才补给。”
在场的人无一吭声，直到遥远的角落有个苍老的咳嗽声响起，布莱希特又缓了缓语气。
“各位导师不必紧张，我刚才算是表表决心，药部已给我们拨出拥有维克多勋章的优秀人才担任医师，台下都是我的学弟学妹，我当然会尽力保护他们的周全。”
见屋内竟没人反驳，阿列克谢终于悟出为什么药部会派他来军部，他如今算是承担了最后一重保险的重责，这可和岛长解释的后备药师的任务大不相同。
他忽然觉得紫袍胸前的维克多勋章的分量时重时轻，而今夜称得上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珍馐足以填满身躯的饥饿，
又以何来制止灵魂的饥渴？
什么比葡萄美酒更为滋润
什么比野禽炙肉更加美味
什么比灵丹妙药更有奇效
滚滚热血 深深欲壑
滚滚热血 难填欲壑！”
是白裙女的唱诵声！本不足以传达至五层楼高的歌声此刻却一遍遍回荡在恶魔之眼的房间内。
她像是恶魔巨像前执着的控诉者，仿佛这场残酷的战斗是她对贪婪者的审判，对她坚定信念的考验。
没人会否认这场战斗确实震撼极了，白裙女的骄傲不屈对抗着角斗士的顽强勇气，爆炸的尘烟、火光都沦为这场充满戏剧性的战斗的幕布，归来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是枯骨，便是场上最激动人心的谜题。
一切的一切，神庙的石塑、王宫的浮雕、墓室的壁画、《阿斯特雷》的长篇韵诗，无论什么也好，要是有除记忆外能记录下这一切的手段，看台中激动的众人此刻都愿意用上！
可这样血腥露骨的战斗场面却让阿列克谢心情复杂，甚至一度抽空他的思绪，如若麦金托什老师在场，一定会出言讽刺。
而现下房间内，轮椅上的布莱希特正激动挣扎，嚷嚷着要亲自下台击杀目标。
对于这样好似发泄私愤的言论，军部的黑袍导师们有的冷眼旁观，有的视线热切，阿列克谢则一脸难以置信。
他深知竞技场上的人就是军部大牢看押的玛莉亚，布莱希特的言论简直背弃了吸血鬼的血脉等级。
不过他还没空计较这些，眼下竞技场上的学生尽数倒地，他得尽快下去察看伤势，以免错过最佳救治时机。
刚刚起身，角落里皱皮耷拉的老人却以旧伤复发，不宜久留的理由吩咐他先将布莱希特带下去诊治。
最终，急忙登岛的阿列克谢居然只是帮行动不便的布莱希特换了次药，又受军部委托，他将暂住布莱希特牙岛的居所，照料他的伤势直至痊愈。
这期间，阿列克谢脑海中常常闪现绯红之海中一席血污白裙的玛莉亚和意志顽强的军部学生。
选拔赛的混战究竟是以怎样的结果收场？玛莉亚是否被老师和布莱希特齐齐盯上？
被他带回的布莱希特行为反常，一直守在屋内中庭，他守了一轮黑夜白天，直至第二夜等来记录官的汇报。
原来他们离场后，军部就立即叫停了偏离走向的选拔赛，上台挑战的学生再没有出现更严重的伤亡。
只是布莱希特又被告知不再担任主考官的职务，军部体谅他旧伤复发，交代他好好养伤。
记录官走后，阿列克谢便眼瞧着沉默中突然爆发的布莱希特砸碎了军部送来的雪晶匣。
这下阿列克谢总算知晓玛莉亚的血被送去了哪里！他连忙打开药箱对地上浓郁的血迹进行稀释处理，动作争分夺秒，唯恐引来坏事。
“你算是我见过的这个年纪里自制力最强的吸血鬼。”自闭的布莱希特居然主动开口。
这句称赞让阿列克谢极为受用，以至被勾起了交流欲，他紧接着搭话，却没有谈及自身，只是说起一些连消息闭塞的他都知晓的布莱希特的传闻。
维克多学院不问出身，只知荣誉，出身世家却作威作福的人依然会臭名远扬，出身平凡但有荣耀加身的人也会被众星捧月。
而布莱希特算是其中最受人追捧的一个，既出身不凡又出类拔萃，年末评测全A、竞技场战绩全胜、毕业大考单挑毒蟒拿下维克多勋章、亲卫队选拔赛以一敌十......
眼前虚弱又倔强的病人与传闻中的风云人物相去甚远，似乎一记拳头招呼上去便能将他掀翻在地。
可阿列克谢心中没有落差，反而觉得这样的布莱希特更为真实，凡是肉身，皆有极限，世上根本不存在强大到无视弱点的人。
阿列克谢向他提起那些流言，对方欣然接话，两人在庭院的月光下足足聊了整夜。
第三夜，夕阳消散湖水之中的时辰比以往更早，傍晚凝结的第一颗露水刚从草叶滑落，阿列克谢便正好苏醒，布莱希特已等在中庭。
今夜他们约好进行一些康复练习，中庭的回廊很长，立着白色的大理石柱，适合布莱希特练习行走，阿列克谢观望着，并不打算在他跌倒前上去搀扶。
第四夜，两人依然无所事事，阿列克谢被布莱希特带着参观起他们居住的这座平层红砖房，他们由中庭缓缓走向内庭。
内庭的小花园有座喷泉水池，周边种满井然有序的绿植，可惜冬日并没有花骨朵含苞待放，布莱希特的卧室、书房就在花园四周的房间内，这夜，阿列克谢得到主人允许，可以在画着彩色壁画的书房内自由借阅任何想看的书籍。
第五夜，布莱希特似乎得到了可以出门活动的准许，他们一边聊天一边闲逛，阿列克谢推着轮椅过军部的黄沙校场、花岗岩所盖的铁器库，甚至在军部教学大楼的医务室坐了会儿。
布莱希特则从西克里格大陆的世家族系，聊到元老院的利益纷争，阿列克谢觉得自己又来到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前。
最后他们路过军部大牢，再次见到那片黑土之时，阿列克谢脚底冒汗，直至听到布莱希特好几声呼唤。
“阿列克谢，我的伤势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痊愈？”
“你的再生能力很强，只要继续服用血剂，大概还有一周就可以自由行动。”这些夜里，阿列克谢每晚都能在中庭嗅出一股淡淡血香。
“一周吗？可惜只剩两天了。”
阿列克谢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们进去看看吧。”
原来布莱希特绕了一大圈是来见玛莉亚的，阿列克谢站在熟悉的牢房里时心惊肉跳，好在布莱希特正背对着凝视玛莉亚。
今夜的玛莉亚与前几次照面中的模样都不同，她似乎是脱力一般侧卧地上，身上只盖着一件黑袍，脏污的手脚暴露在外，黑垢之下还能看出似乎有伤口在愈合的肉痕。
“尊贵的玛莉亚殿下，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不知玛莉亚是否已经昏厥过去，她并没有回话。
“‘军部估计也就和你的亲卫队一样废物’，哈哈，我还真幻想过军部能杀出匹黑马来收了你，可惜啊，我太天真了，血脉阶级哪里是靠后天努力就能跨越的。”
“不过就算你能忽悠我出了大牢，你能逃出维克多四岛吗？又或者你能逃过元老院吗？你永远都逃不出去，你现在不就失败了吗?”
“你的血我一滴不漏喝下了！虽然你这魔女心肠歹毒，血的味道倒是不赖嘛，你就这样一直苟活下去吧，做个低贱的血仆，不是看不起我们吗？你现在也只能靠成为我们的血仆才有理由活下去！真是可笑...”
“...现在我已经释然了，你的下场和我那些死在战场的队员们比起来不是惨多了吗？一条落水狗！哈哈哈哈......”
整个牢房都回荡着布莱希特近乎癫狂的笑声，阿列克谢手中握紧的轮椅颤动不止，他不敢用力，也没有力量可用，直到布莱希特的笑声中甚至听出几分哀泣之意，他终于停了下来。
“元老院的人就快要来交接了，别想着霍夫曼家能保住你！我不会放过你的，亲爱的玛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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