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淡的风吹进来,加护病房的窗帘偶尔摆起来,何茜躺在病床上,心率监护仪的频率很慢。
宋知趴在床边,看着没任何血色的何茜,那么倔的一个人,躺在白色里,风一吹就好像要散了一样。
她握着何茜布满细纹的手,一动不动,像一颗即将枯死掉的树枝。
病房外面,贺文祥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抽在自己脸上,蹲在地上抱头痛哭:“都怪我都怪我,我非要出去干什么!医生说早十分钟送过来就还有希望。”
何祁抓了把头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浑身都没有力气。
“啪”地一声,门从里面拉开,宋知念叨了一句:“十分钟吗?”
何茜是傍晚走的,因为失血过多,急匆匆的,连一个道别的机会都没给宋知留。
医生宣布死亡时间后,人被白布盖上,宋知蹲在地上,握着何茜渐渐失温的手,把脸贴上去,眼泪在白布上涸开。
她小时候学走路慢,四五岁了还总摔倒,何茜性子倔,但总有耐心对待她,不打不骂,摔倒了她就在旁边大笑。
巷子里人都说,喜欢孩子不如自己生一个聪明的,她总是撩起袖子都跟那些怼。
又凶又不讲理。
宋知就趴在地上傻笑。
邻里乡亲也总爱拿她开玩笑,说她是孤儿,何茜拎着刀就去理论:“我养大的,我就是她妈妈,怎么就孤儿了,就你们这些女人,一天什么事不干,就爱嚼舌根,迟早烂舌头。”
孤儿这个称号伴随她几乎一小个童年,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孤儿了。
就在这一瞬间,心率停止的声音扎着耳膜,宋知知道,她是孤儿了,再也没有人会为了她去跟别人理论了。
那是一种窒息的疼。
贺祁靠在墙上,听着里面的哭声,眉眼搭着疲倦和沉重,往走廊看过去。
程嘉延坐在长椅上,手一直搓着裤子,痛苦又束手无策的样子,那是贺祁第二次见到这样的程嘉延,好像命被抽走了半条,像被世界切割掉的分裂体。
宋知从里面走出来,整个人像衰竭的草,极度虚弱无力。
程嘉延抬起头,僵了很久才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在发颤的手,冰凉的温度传过来,宋知站着没动,许久才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程嘉延僵在走廊,再一次尝到了无法呼吸的滋味,身后是白到刺眼的墙,在头顶的白炽灯映照下,一滴滚烫的泪坠落在地板上。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程嘉延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陈启。
后者愣住,看到他痛苦到极致的表情,到嘴的玩笑僵住,停在他头发上:“你——你头发。”
程嘉延侧头,玻璃里面映出一个人,脊背不自知地弓着,满眼血丝,满头的黑发染上一层灰调,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
宋敬才是失手伤的何茜,但也并没有及时止损,伤人后逃逸,是在一个星期之后被抓的。
指认现场那天,宋知站在人群里,手里捏着一把刀,要冲上去的时候,一条手臂揽在腰上,将她死死抱住。
程嘉延嗓音发涩,紧紧抱着她,身子轻颤:“宋知,宋知你看看我。”
人在处于一中极致的痛苦的时候,是没办法控制哭声的,宋知为了掩饰自己,唇咬的发白,血散开,硬生生把哭声压了下去。
抽的骨头都疼。
那一天阳光刺眼,照的心脏发疼,时光仿佛倒回那个嗜血的圣诞夜,程嘉延尝到呼吸都是疼的,五脏六腑如同粉碎了一般,疼的要了命。
宋知没去管宋敬才的判决结果,彻底处理好这一切,接近十月底才复的学。
一周后,宋知在校门口碰见温思礼,她一脸的傲气,仿佛一种挑衅,她赢了。
她说:“这件事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管他是不是心甘情愿,程嘉延都会优先选择我,宋知,你输得很彻底。”
宋知没去与她争论,输赢也不再重要。
只是一股气压着还是很难受。
是啊,在程嘉延的责任心那里,她输得很彻底。
从秋天到冬天,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临江下了雪,把整个城市抹上没有温度的白色,圣诞节前夕,程嘉延像每天一样到北江女生宿舍楼下等着。
宋知结束最后一节课,趴在图书馆睡着了,再醒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下去,几缕晚霞照着。
原本打算去外面吃过饭回来,那家混沌店过了时间,刚关门五分钟,她没了胃口,空着肚子回来。
一如往常,看见了站在楼下的黑色身影。
程嘉延站在楼梯口与走道之间,从远处打来的灯光落在他后颈上,身后是一片孤寂的黑色。
雪下了一天,临江温度接近零下,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比初见沉寂的那个程嘉延还要暗上几分。
宋知看着他这个模样心里有些想离开,像这些天一样继续忍着,等自己心里这道坎过去了,就让一切回归正常。
继续去选择他。
可她又觉得这样太煎熬,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旁边走过,她下定决心似的,朝着他走了过去。
程嘉延以为她会像那两个月一样,丝毫不停顿的离开,半低着头视线里扫到一抹身影,他抬起头,嗓音哑到不像话:“知知——”
宋知压下鼻尖的酸意,盯着他,扯了扯嘴角:“我们聊聊吧。”
程嘉延整个人都在一瞬间僵住,从她眼中看见了想谈的内容,明知道她的决定会是什么,可还是渴望有一丝意外。
这几日都在下雪,操场上没什么学生,只有主席台上的台阶被雨棚遮挡。
宋知坐下去,盯着漆黑的前方,手指捏到发白:“程嘉延,是不是一开始选择你就是错的。”
程嘉延顿住,心上像被撕裂一道口子,无边的恐惧将他包裹住,一股疼痛袭入五脏六腑。
她侧头看过去,眼神里透着不忍:“医生说只要早十分钟就还有希望,我就在想,我当时为什么要选择你,选择相信你。”
如果不那么信任他,至少有一点点对他的怀疑,她是不是就会准时离开。
宋知抿了抿唇,眼睛在黑暗里变红:“如果我和那些人一样,放弃你,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的责任,你身上的枷锁,还是让你没办法自由,没办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程嘉延这个人好像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过去了,她试图拉过他,可他根本没有办法脱离枷锁。
“可我不想要一个这样的男朋友。”
“我可以改,知知,我在努力改变了。”程嘉延嗓音嘶哑,近乎央求。
他一切都准备好了,不去受温思礼的束缚,什么责任、义务,他通通不去管了。
他准备好了一切,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打的措手不及。
宋知摇摇头,心脏隐隐做疼:“我选择了你,可现实告诉我,这样是错的。”
风从脸上刺过去,程嘉延骨节发麻,他盯着她,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疼:“对不起。”
宋知语速很慢,很平静:“我不怪你,其实你没错,”
比起怪程嘉延,她更恨自己。
她太过平静,平静到让程嘉延有种错觉,那件时间没发生过,可漫天刺骨的雪,又在把他拉回现实。
程嘉延低下头,安静的环境里,宋知听见他轻微的抽泣声,整个人揪成一团,心好像碎了一样,怎么都无法拼凑。
一口气堵在胸口,宋知重重压着声缓解一下,咬着牙,逼着自己说出那句话:“程嘉延,我们都各自往前走吧。”
她还是没办法说出分手那两个字。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程嘉延情绪瞬间崩塌,固执地发出哭声:“不分。”
宋知强压着的眼泪被他这句话全数打下来,瞬间打湿整个脸颊,忽略他的抗拒:“我能再抱一下你吗?”
明知道她这个抱的意义,程嘉延还是没忍住,凑过去,轻轻钻到她怀里,下巴搁在她肩上,止不住地发颤。
他手放在她背上,整颗心却是空的,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不见,恐惧追着他跑,怎么靠近也没办法填补。
“知知,对不起,高中那年我拼了命的努力,就是想朝着你靠近,想和你有个未来,想让你永远开心快乐,没想到最后伤害你最深的会是我。”
因为太害怕,他束手无策,言语也开始不通,他丢掉一身打不碎的傲骨,假扮可怜想让她心软:“我没爱过人,也没被人这么坚定的爱过,只有你,我以为把所有的给你就是爱,可还是让你失望了。”
宋知摸着他光泽没那么黑的头发:“对你,我从来没有失望过。”
如果说失望,大概也是对自己。
程嘉延这样的人,太需要坚定唯一的选择,宋知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那样坚定,至少在这件事上她选择了放弃程嘉延。
她还是不够爱他。
程嘉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下坠,他抱紧她,还是觉得抓不住:“我不去找你,不去打扰你,能不能不分手?”
陪在她身边就行,默默看着也行。
操场上风很烈,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一直没停过,宋知痛到喘不过来气:“我们都往前走吧,我会试着忘记,你也要努力。”
别活在过去了,她不想看见过去那个程嘉延,往后她不会再陪在他身边了,不论发生什么,希望程嘉延永远能扛过去。
她试过坚持,这两个月她都在忍着,可是没办法,何茜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义务养她,没有义务对她好,且唯一对她好,又什么都不图的人。
她是很自私,无论是温思礼的间接,还是程嘉延的无意,她都没办法不放在心上。
宋知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打湿掉程嘉延半个肩膀:“程嘉延,你值得更好的,以后再交女朋友,要找一个只爱你的,不要像我一样,爱的人太多。”
到这里为止,宋知还是觉得自己不够爱程嘉延,明知道他不能再接受被人抛弃掉之后,还是选择了抛弃。
还是要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像以前一样,站在那里就能和黑暗融为一体。
程嘉延抱着她不肯松手,几乎是祈求的语气:“知知,能不能别放弃我?”
宋知把他的胳膊拉下来,从他怀里退出来,看见他猩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
她抽了抽鼻子,抬手一点点拂掉:“对不起,答应再陪你去看一次海,我要食言了。”
他顺势把脸放在她手心里,蹭了蹭,大颗的眼泪往下掉:“我难受。”
宋知心一抽,把手抽走,眼睛越来越红。
“对了。”宋知擦掉眼泪,打开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蛋糕,“最后一次帮你买蛋糕了,祝你明天圣诞快乐。”
他不过生日,她还记得。
程嘉延盯着她,无措到没任何动作。
宋知笑了一下:“你的愿望再借给我一个吧。”
没等他回答,宋知径自看着他,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她也盯着,一点儿也不舍得挪走:“我希望程嘉延,不要再被任何事困住了,永远都能睡个好觉。”
看着她的笑,程嘉延的心变的更加空荡荡,想去碰她,安抚四肢百骸传来的空荡感,却发现她眼神里已经布满了距离感。
她用最疼的眼神最平淡的口吻把他推开。
或许是山鸟与鱼不同路,少年和她都有不同的奔赴。
也或许是傍晚的风太短暂,不足以把他们的愿望吹到未来,从眼尾扫过的晚风,短暂地抹去了那些细碎的过往。
从此,程嘉延和宋知,天各一方。
*
程嘉延回到出租屋,温思礼等在那里:“程嘉延,我早跟你说过了,你是瘟神,应该离每个人都远一点。”
程嘉延视若不见,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失去一切的动力,拖着僵硬的步子往里走。
温思礼正想继续喊他,脑子里忽然出现宋知的那句“如果有一天把他逼急了,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的程嘉延给她一种,活与死都无所谓的态度。
大学四年,程嘉延几乎靠偶尔远远看着宋知度过。
看着她时长一个人发呆,看着她每逢假期都回到云乌,在墓园待上一天,什么也不做,就坐着发呆。
要是下雨了,她就早些回家,不下雨就待到天黑。
看着她继续生活交新朋友,过自己的生活,在新闻系混得越来越好。
看着她慢慢把自己从她世界剥离的过程,程嘉延一点都无能为力,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比她跟他争吵,责怪他还要难受上百倍。
大学四年里,程嘉延有时候半个月都寻不到宋知的足记,有时候连着五六天每天都能看见她。
而他,在她的世界里早已成了隐形人。
最后一次见到宋知是在大学毕业那天,头顶烈日很浓,大批学生离开学校,她拖着行李停在校门口,衣摆时而随着风飘荡。
那是四年来两人第一次对视,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视线隔断再接上,人影错错,宋知眨了眨眼,不带任何情绪看过去。
风拂过来。
程嘉延,祝你每天都睡个好觉。
祝你一直有人爱。
希望你一直能被坚定别人坚定的选择。
看着程嘉延好好站在那里,宋知松了口气,收走视线,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海里,这一眼,让程嘉延生出一种很恐惧的感觉,他穿过人群追过去。
人群密集,来来往往,肩膀挨着肩膀,他从里面走出来,马路上车来车往,他陷在人海里。
找不到熟悉的身影。
慌乱无措的情绪猛烈生长。
这种无力感维持了一天,程嘉延觉得整个人都快要废了,难受拉扯着神经。
那种难受不是生理上疼痛,是心理上的空荡荡,完全阻断了他想任何事的动力,过得像废人一样,仿佛整个人被扯空。
躲在漆黑的小屋内,程嘉延靠在床边,拨打出去那通熟悉的电话,里面一道女声传出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挂断再打过去,一如既往。
程嘉延往下坐在地上,抱着头,埋在膝盖里,哭出声。
他真的以为苦尽甘来了,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可还是差了一点。
她的销声匿迹就在他眼前,她告诉他她会离开,却没给他任何可以挽留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他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这种痛最长久,久到回回忆起,骨子里渗的都是疼。
电话还在一直拨打,里面的女声不厌其烦地一直循环。
他活在黑暗里,后来一双手伸过来,他犹豫犹豫再犹豫,抓住了,度过了一段无法忘却的时光,然后突然戛然而止。
她带着来时的热烈,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这章写的急,有点乱,别骂我,睡醒了我慢慢修,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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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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