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子迟坐在床沿听完章成欢的解释,从床头拿了粉色娃娃,手在那娃娃的手上捏了捏,没说话。
章成欢把他脸撇了过来,头发抹开,面目和当年坐自家床上讲完自己妈妈的事后一摸一样——无风无雨。
“总有一天,”章成欢带着气,“我得把你的头发全剃了。”
佐子迟眨了眨眼,身上汗毛炸了炸,眸子先是去看章成欢的眉眼,带着好多庆幸,被瞧着好半天又没了自信,脸热的同时,垂了眼,视线留在了章成欢的胸前,半晌后抬眼,里头又嵌满内疚。
“不管怎么样,我不该推她。”
章成欢不在意他的内疚,在意的是其它。
“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跟其他人在一起,怎么在一起,在一起做什么都没所谓的?”
“什么?”
佐子迟还在想他当时伸出手时,脑子里响彻的是什么声音,为什么就没能忍住,如果真的如他当时所想,自己犯下的罪怕是再怎么忏悔也无用了。
章成欢此时心情不大好,眉眼不悦。
他故意从认识他前女友讲起,更故意的是,他还说中间不止一次他发现他爱她,怎么爱她,想跟她结婚,真的生个孩子,相伴到老这种谎言。
讲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最后就得了这么一句话,那直接说那孩子不是我的不就完了?
他发现自己的心境又回到十五年前得不到他想要的回答后的烦躁,瞧了眼佐子迟的手腕,牙齿痒了痒,目光往其它地方去放,起身在屋子里踱着步。
“那天你故意说那些话气走我,我找了个女人发泄情绪。”
佐子迟没懂他说这话的意义,视线随他走。
章成欢背对着他,卷了烟,随着第一口烟吐出去,一句话也带着失望吐了出去。
“你不在意我。”
佐子迟手里的娃娃捏紧了,刚要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去,章成欢转身:“我在你这里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是吗?”
“为什么突然…”
“我把我的爱分几份都可以,给你一份两份的,你都能接受。”
佐子迟把娃娃放回原位,起身,好奇问他:“你能把爱分几份?”
“这个不是重点好吗!你到底…”
“给我一半就可以了。”
章成欢抽烟的手一顿,眸子里的故意也被迫停止,端视他的脸他的眼,奢望能从他脸上读到的一切,心烦气躁。
为什么还是看不全然!
你就不是个木乃伊,就是个缠着绷带的不明物体!章成欢在心里大吼。
佐子迟把嘴递过去,在他手掌心停了停,是在抽他夹在指缝的烟嘴,之后不知道是开他玩笑还是捉弄他,故意冲他吐了烟,发表了一堆奇怪的言论。
“如果贪心一点,一半再多一点,多多少都是我的幸运。这个世界上能有那么多东西能让你产生兴趣挺好,可以让你有心去爱去要,也是你的幸运,我为什么要剥夺你的幸运?”
章成欢发现,他可能永远也读不懂眼前这个人了。
半晌后…
“我做那些伤害别人的荒唐事,是幸运?”
“伤害别人?”佐子迟不懂,“伤害了谁?”
“那些女人…”章成欢瞅着他,满目怀疑地扫了扫他的眼睛,“我c,你是不是觉得感情的伤害不叫伤害,你妈妈不就是被感情伤害变疯的吗?”
佐子迟努力思量他的话,末了又说:“感情都是你情我愿,谈什么伤害?”
“我知道了,”章成欢冷笑,继续抽了一口烟,“你这个疯子不一样,你靠那些记忆都能活一辈子,我在不在你身边都一个样。”
佐子迟抓了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上去,在章成欢疼痛难忍的时候咬更大力,眼睛死盯着他,直到在他手腕上留下一个带血的印记。
章成欢也没躲,不过体会到了与他人相同的痛楚,瞥了眼那牙印。
这是…迟来的报复?想表达什么呢…
看着那牙印,好像气还不够大。
佐子迟擦了擦带着唾液的嘴,冲着他:“你故意的吧,明知道我心里不愿意放你走,没事找事,你说那么多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大吵大闹,然后互相厌倦,最后离开吗?这种失控的情绪伴随着我长大,后果你也看见了,你差点死我手里,你未婚妻,不,女朋友也差点儿…”
佐子迟没再往下说,只是去窗户边站立,把窗台上那盆未开的山茶花叶理了理,去看天上。
这座城市除了酸菜、梧桐、还有每天绕着固定路线飞翔的鸽子。
他也爱看,它们和那些飞鸟不同,飞鸟冬天会往南飞,鸽子不会,鸽子是受限的飞鸟。
“我妈妈不是因为被抛弃疯的,”佐子迟声音很淡,很渺茫,“是周围那些难听的话…单身妈妈,带着个孩子,偶尔出现的男人,还不止一个,尤其是妈妈长得漂亮,难听的话就更难听了…我出生以后,没人带我,她不能抛下我去工作,又不得不接受抛弃她男人的钱来维持生活,最后就像长时间不飞的飞鸟,就算有翅膀也不知道该怎么飞出去了。”
章成欢走过去跟他并排站,烟抽完往窗台上的烟灰缸去杵的时候想起什么:“对了,你10岁开始抽烟,自己学会的?”
“一个小哥哥…”
话还没说完,章成欢已经递过去极大的火气。
“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木乃伊的绷带未免也太长了!”
“秘密…”佐子迟靠窗框,拉长了脖子,视线还在天上,笑说:“你不知道的都叫秘密,”指着脖子上的两颗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不是痣哦,是蛇咬过后留下的疤,他们拿一条小蛇,想试试看咬了会不会真的毒死人,我就成了试验品…”
又指了指自己手肘窝:“这里看起来是不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像疤又不像,要红很多对不对?因为没有汗毛,当时这里被涂了沥青,他们想试试看这样是不是能除毛…”
章成欢伸手去拿窗台上烟灰缸,挑捡里面没抽完的烟,点了继续抽。
“这些不说就都是秘密,说了有什么不同?”佐子迟也挑了个没抽完的烟,点燃了跟他一块儿靠窗台抽,“人有同情心没错,但是也有累的那一天,说得多了,还会觉得对方啰嗦,再说事情都过去了,再提起,不免好笑。”
章成欢没懂:“好笑在哪儿?”
佐子迟手指了指远处的一栋大楼:“有一次我给那栋大楼里的一个顾客送披萨,在楼下被保安拦住,说不让送上楼,只能让楼上的人自己下来拿,那人下来拿的时候看见了我,跟我说了对不起。”
“嗯?”
章成欢再次没听懂。
“他就是拿小蛇往我脖子上咬的那个人,那7个人里头,只有他在二十年后认出了我,还跟我道了歉。”
“你都见过他们了?后来?”
章成欢没抽烟的那只拳头握了握,想说都在这城市里就好,统统暴揍一顿,不,打残最好。
“没有,城市说大不大,要遇见还真的是缘分,除了那个跟我道了歉的,遇见两个,一个就跟陌生人一样擦身而过,还有一个盯着我看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我,问我要不要办信用卡。”
章成欢脸上写满了失望,拳头挥不完整,又增添了不少郁闷。
“我觉得好笑的地方是说,人会长大,还很迅速,小时候做了什么都会被抹去,就好像你走得再高再远,也会在这个地球上被抹去一样,毫无意义,一直提起,像不像有些人活到最后,却挣扎着不想离去的滑稽?”
佐子迟把烟头丢烟灰缸,继续在里头挑没抽完的烟头,挑不到,拍了拍手,趴窗台上,转头去看章成欢,似在做一种邀请。
章成欢也就跟他一块儿趴那窗台,两个人人头刚好装在那窗户框内,腰在屋内躬成直角,下巴同时靠手肘上,去看相同的风景——活在地上的生物。
佐子迟说:“透过这个窗户看了十几年,会发现人是好多线。”
“线?”章成欢去瞧那些人,“不是点吗?”
“点是植物、是花儿…”佐子迟岔开了话题,问他,“你看那种被霸凌后复仇的电影电视剧吗?”
章成欢摇摇头又点点头:“看过两部,陪前前前前前女友看的,她还哭了,啊,我记得一部,《超脱》,里头那个胖女生做了有毒的蛋糕在大家面前自杀了。我当时的想法是,有勇气自杀,为什么不把那些人一起毒死,那里头的那些人啊,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噗——”佐子迟笑他,“你不记得你前前前前女友的名字了?她陪你看了电影,你记得电影名字,却记不得她的名字…”
“我渣嘛,我有个兄弟,虽然前年结婚的时候跟我闹崩了…”
“闹崩了?”
“他发现…他老婆还是他女朋友的时候跟我有过几次…咳咳…”章成欢没抽烟,却假装被烟呛了,快速掠过这些不重要的细节,“我俩手机里有个备注,名为“集邮簿”,还搞了个比赛,看看数量和质量…不对,话题偏哪儿去了,我最开始问的是啥?”
佐子迟往他脸上去看,好奇又想笑,结果看见他转头拿后脑勺对着自己出言责怪:“看什么看!”
“你觉得你这种人生经历,算不算精彩?”佐子迟又问。
“精彩?”章成欢又回到之前的神态的姿势,“无聊吧,我发现集10张邮票和100张没有什么区别。”
“嗯…假如每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张邮票,就会很珍惜了。”
“喂,话题转回去,刚刚说哪儿了?”
佐子迟呵呵笑半天,头微微抬了抬,换个地方搁下巴:“《超脱》不是霸凌后复仇,是说绝望的世界里总还有那么一抹阳光属于你。”
“这不是更现实吗?复仇成功的都是爽片。”章成欢想起什么,“谁跟你谈校园霸凌啊喂,我们一开始谈的是你那个小哥哥,教你抽烟的那个小哥哥!真是的,被你绕来绕去都晕了,聊天不是这么聊的。”
佐子迟哈哈笑开了,肩膀身子都忍不住跟着笑去抖动,最后偏头瞧着他:“如果有录音,你会发现一开始打断别人说话的是你。”
“……”
“他一开始也是被欺负的那一个,”佐子迟开始回答他,“比我大五个月,是个有经验的前辈,家境不好,还因为穿补丁的裤子被笑话,后来我俩就惺惺相惜…”
“打住,给我换个词。”
“好好…后来我俩就交流感想,他跟我大谈特谈自己受辱的过程,他比我厉害,每受一次伤害,还写在他的小本本上,然后写满复仇的计划。”
“嗯?是个现实版复仇成功的例子?”
“你猜他走的第一步是什么?”
“什么?”
“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个。”
“……”
“给你看看,”佐子迟把手指甲指缝扒了扒,“针,往这里头戳,是他加入他们的投名状。戳完后,那些人接纳他了,他又跟我道歉,还拿好吃的给我吃,悄悄跟我见面,教我要学会隐藏自己,然后告诉我那帮人的家庭环境,跟我分析那帮人的生活轨迹好躲他们。我俩经常在废弃工厂的烟囱底下见面,他除了给我带吃的,就是一起分享一支烟,我把捡的烟和他从他爸爸那里偷的烟拆开,烟丝混在一起装盒子里,想卷多卷少都可以。”
“卧底啊他?”章成欢有些佩服那个家伙,“那他最后复仇成功了?”
“没有,不见了。”
“嗯?”章成欢张了张眼,“你的故事怎么跌宕起伏的。”
“是他的故事跌宕起伏,就在他的计划实施到最后关头,有了他们欺负人的证据打算报给报社和警察的时候,被发现了。他跑来跟我说计划失败了,完了之类失望的话。那天一起抽烟的时候,他手在发抖,像是在害怕他预想的某种结局。之后他就失踪了,二十四年了,到现在还没找着,当年拐卖孩子的也多,一般都以这个结局在接受…”
佐子迟闭了闭眼,情绪不太稳定。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有个声音就出现了,特别地响:原来一个人的消失,可以那么悄无声息。然后又有一个想法从脑子里蹿出来:生命的消失不正常吗?是我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了而已。”
“你知道是他们做的?”
“猜的…我听他们说过一句话,笑着说的,说原来淹死一个人比淹死一只蚂蚁要容易,”佐子迟长长呼出一口气,“我还记得那个小哥哥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太阳光好暖和啊,可惜总有一些人照不到呢——其实不是照不到,太阳一直就在那呢,尤其是夏天,灼得人发烫,不过我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说,那时候的太阳,即使照在他身上,他也觉得是凉的。”
章成欢许是趴累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是该换个房子,你这当西晒的屋子,暖不起来。”
佐子迟也站直了:“就不换,你爱住不住。”
“嗯?”章成欢瞪直了眼,“你有种再说一次?”
“你哪个女朋友的屋阳光好就去住那个女朋友的屋,这里不欢迎你。”
“……”
“喜欢我这么说话吗?”
“……”
“你那个未婚妻说,这个屋子就跟我一样,阴沉可怕,说章成欢是住不久的,他喜欢早上一缕光能照进卧室,晒他的屁股。还喜欢前后通风的房间,坐在舒服的沙发里看纱帘被风吹起,还喜欢一个大大的阳台,种满了山茶花,还喜欢有个时时刻刻带着温暖笑意的姑娘帮他浇花…”
“你等等,”章成欢打断他,“她来过这屋?”
“进来环顾了十分钟有余,那天你恰巧去看你爸爸了。”
“她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
佐子迟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你拿我的手机给她打了电话,你那些东西邮寄的地址…”
章成欢拍了拍额头:“我c!我这个什么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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