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成欢在酒楼取了车,开着车在这座城市内四处晃悠。
15年可以改变一个人,城市也变得认不出辨不明它原来的味道。
这里以前是一个炸串店,佐子迟请他来吃过几次,每次一人一碗素面,一盘儿炸串,还是素的,现在这里卖起了衣服。
这里是个台球厅,他带佐子迟来过一次,佐子迟台球不会打,喜欢坐在一角没人注意的沙发里看他打。
一个人打多没趣啊,于是他和台球室的老板打,打到最后,他和老板成了朋友,还出去吃夜宵,回过神,佐子迟被他忘在了台球厅。
第二天他拿好吃的跟他道歉,佐子迟只是把那些个好吃的零食默默吃完了,没说话,没有任何态度给他。
而现在,这里是个房屋中介所。
这边儿是游戏室,佐子迟不玩儿游戏,却喜欢看别人抓娃娃,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
他给他抓过几次,抓不到,最后还特抱歉。
佐子迟只是说:“当娃娃最好当最底下最靠里那一个,从来没人看见它,没人去打扰它。”
现在游戏室变成了竞技网吧,而电脑游戏,他没有一点兴趣。
这户人家门前种着一种细叶的树,秋天落叶分两种。
大风刮起来的时候漫天的叶子都在飞舞,他们站在这里等风来,等风过,等最后一片落叶落地才走。
偶尔还会有落叶是三五片叶跟着叶茎一起落下,左右有节奏的旋转落地,你拿手追着它的轨迹去接接不住,一定要预判它的下一步往哪儿飘。
章成欢接住了,送给佐子迟说:“代表了幸运。”
佐子迟接过那树叶,放在了他的头上:“幸运当头。”
现在树没了,他不知道有没有找对那户人家的大门,毕竟这一片儿全成了商业街。
对了,这个商场还在,已经很老很旧了,他带佐子迟来逛过,给他买了一件衣服,一出衣服店,佐子迟就送了他一件一摸一样的,不过大一号。
他问他:“我送你什么你就送还什么,这叫礼尚往来还是不想欠我什么?”
他说:“只是件衣服。”
还去了地下一层滑旱冰,他牵着佐子迟教他滑,结果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孟季阔和吴平。
孟季阔看见他的时候,牵着吴平的手快速放开了,而佐子迟的手也快速从他手里抽走。
孟季阔挂一张什么也没发生过的笑脸:“你自己来玩儿?”
章成欢去找佐子迟的身影,他真的是幽灵,他就站在几个人的身后,孟季阔都没看见他。
之后孟季阔拉着他的手一起滑旱冰,吴平成了尴尬的陪衬,而佐子迟,一个人在角落里自己学习怎么滑旱冰。
他跟孟季阔分开后去找佐子迟,在商场外边看见了他,就见他手揣裤兜里站在喷泉旁边看那些小孩在喷出的水柱里头跑来跑去。
许是偷偷观察他习惯了,他那天没上前去叫他,佐子迟在那里看了多久的喷泉,他就站在他身后一定的距离看他看那喷泉多久。
喷泉的水汽雾化了佐子迟的背影,让他心里头沉甸出了两种感觉。
一是,他想冲过去抱紧了他不撒手。
二是,他觉得佐子迟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他对我到底什么感觉?
他不禁很想知道答案。
是自己强吻的他,他挣扎过,逃过,之后就那么顺应了自己,什么话也没问过,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态度,不求将来,甚至不问他是不是真心喜欢他。
那些个女朋友经常问的问题,他从来没在他嘴里听到过。
……
章成欢车开到了佐子迟以前的家,已经荒废了多有时日,个别的地方划上了拆迁的标志,有的屋子拆了一半,地上全是拆弃的水泥和红砖。
他下车往里走,他想凭借着记忆找到他以前常常站的屋檐底下,试图抬眼去看那木头红漆的小小窗户。
结果不尽人愿,他找不到那屋檐,也找不到那窗户,就像他当年弄丢了佐子迟就再也找不回来一样。
他当时把佐子迟带去了他的家,然后把自己最不想别人知道的故事告诉了他。
他妈妈当年被关在了二楼的卧室里,发疯的时候整个别墅都是她的声音。
山茶花是她妈妈爱的人送她的花,即使被关起来的那两年,那山茶花依然会送到她手里。
花是章成欢送过去的,那男的在事发之后早就离开了这座城市,拖家带口,哪里还有他妈妈以为忠贞的爱情,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他爱看她妈妈被瞒在那自欺欺人的城堡里。
他每天给她送山茶花,并且假装跟他们传递情话,其实都是自己编出来的谎言。
他问他妈妈:“山茶花还代表最纯洁的爱情吗?”
他妈妈肯定回他的时候,他心里充满了无尽的鄙夷和嘲笑。
如果说谎言可以使一个人在虚幻里活得幸福,那谎言戳破的那一天人就会丧失生存下去的意志。
她妈妈当年求他偷偷放她走,她要去找她的爱情。
章成欢那天只是冷冷瞧着他妈妈,说:“山茶花其实是我从后院儿摘的,你的爱情不好笑吗?这山茶花是爸爸种下的,和他送给你的山茶花是两个品种,这你都看不出来,你俩的爱情就是个笑话。”
之后他妈妈就自杀了,手里拿着他最后送给她的山茶花。
章成欢说完这些,去看佐子迟的脸,还故意把那头发往后撇往后压,他要看清楚佐子迟这个时候是拿什么眼神来看自己。
佐子迟的面貌淡漠疏离到他以为自己是不是没有讲清楚他想讲的内容,那眼珠子没有光,没有神采,就像第一次撩开他刘海儿看到的一样。
“是我害死了她。”他强调。
“你内疚?”佐子迟好奇问。
“不,”章成欢松了他的脸,“她活该。”
佐子迟透过他的窗户去看他们家院子里的山茶花,说:“是白色的花。”
“我喜欢红色的花。”
“红色太热了。”
“白色是送给死人的花。”
“死人看不见花。”
章成欢牵他的手,十指相扣,坐在床边,开始亲吻。
他问他:“你看见我跟别人这么亲吻为什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佐子迟愣了愣,低头思量过后说:“我没看见过。”
“你不知道我和梦季阔的关系?”
“不知道。”
“撒谎。”
佐子迟不说话,被扑在床上,章成欢捏疼了他的胳膊咬疼了他的手腕依旧不说话。
章成欢当时在发疯。
他有一种这个世界上你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什么都可以属于他却又不属于他的悲凉。
章成欢命令他:“说话。”
佐子迟忍着痛:“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妈妈怎么疯的?”
“……”
“班主任是不是你爸爸?”
“?”
“那个医生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佐子迟推开他坐起身:“你怎么会知道…”立马垂了眼,“原来是交换。”
“什么?”
“你告诉我你妈妈的事,是想知道我妈妈的事…那么重要吗?这些…跟你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被他们生出来了而已…”
章成欢的目的被揭穿,他不感到抱歉,只想问到底。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对我什么想法,为什么我做什么在你那里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但是佐子迟背了书包走了,没有给他机会去问这个问题。
之后他故意在佐子迟面前亲了梦季阔,在他面前故意牵了一班周雯的手,故意和他朋友勾肩搭背从他身边走过却无视他的存在,仿佛在告诉佐子迟他生命里不止是只有他,他想激起他的妒忌。
特别的幼稚,他这么做了没几次就那么觉得了,还很可悲。
佐子迟明明知道他有几个女朋友,有几个朋友,他的生活模式和习惯哪一点儿佐子迟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对了,佐子迟要活得像个幽灵,所以周围的事情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包括自己。
可就是因为这些不重要,让章成欢很抓狂。
他不该什么都不是,至少佐子迟应该为了他,有可以闹的脾气和情绪,才能代表他心里有他。
他在高三上学期的某个周末闯入了佐子迟的家。
佐子迟手里还拿着吃饭的碗筷,一开门就愣在了原地,张着眼望着他。
他不顾及佐子迟是否愿意,推开门进去,坐在了佐子迟妈妈的对面。
房子非常的小,厨房就在客厅的左边,厕所在厨房后面,吃饭的矮桌子放在地上,衣柜和书柜并排在那小窗户的右边,里间一张小床,客厅一张更小的床,书桌和饭桌看来是同一个,地上全是女人的衣服。
佐子迟的妈妈坐在地上,拿着筷子端着碗吃饭,对于章成欢的突然来访表现得正常,或者说毫不打扰她现在进行的动作。
而佐子迟捏了捏手里的筷子,把碗放在了厨房杂乱的灶台上,站立看他,神色复杂。
“阿姨?”
章成欢打招呼的声音他自己都觉得怪,不是一个正常晚辈打招呼的方式,这里头带着多少他好奇探究的心境。
这个似天仙的女人没有任何反应,穿着的是件桃红色v领吊带睡衣,没有穿内衣,套了件淡黄色毛衣,他能清晰看清楚她的身体轮廓。
章成欢转头冲着佐子迟:“我来看看你妈妈。”递给他一些礼盒,“顺便看看你的家。”
佐子迟转身拿了新的碗:“你吃饭吗?我给你添。”
“吃。”
他第一次吃到佐子迟做的饭菜。
一盘黄瓜片,一盘豆腐,实在是寡淡,味道就好像所有的菜用水炒了放点盐,但是不妨碍他借由吃,更多地去知道他的生活习惯。
“阿姨叫什么?”章成欢盘腿坐地上,俨然跟他们一家人的姿态,“是姓佐吗?”
“嗯…”
佐子迟缓缓吃自己的饭,不看他,不看他的妈妈。
章成欢叫她:“佐阿姨。”
佐妈妈吃完饭,往章成欢的方向看了看,不过看的不是章成欢,好像章成欢是个透明人,她在看他身后墙上的时钟。
时钟的指针在走,咔哒咔哒地声音很响,看了几分钟以后问佐子迟:“到点儿了。”
佐子迟起身捡碗去洗。
佐妈妈问:“你怎么还不走?”
佐子迟当没听见,只是垂头洗碗。
“你想看吗?看你妈妈是怎么一步一步卖的?”
章成欢刚察觉到这话语的不对,佐妈妈把那件淡黄色毛衣一脱,凑他面前,去亲他的脸,牵他手往自己胸脯一搁,微笑问:“这么年轻呢,你跟他谈的是多少钱?一千还是八百?”
“?”
章成欢措手不及地往后躲,碰到一小凳子,仰摔在了地上。
佐妈妈往他身上一跨,朝他脸上一凑,乌黑的长发遮掩了两边的脸和身体,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左眼、右眼,来回好几次。
章成欢打了个寒战,那眸子太黑太深,感觉像是陷进去后挣扎不出来的泥潭。
“你是谁?”佐妈妈突然问。
“我是…”
“啊,你是不是最近一年老打电话找我们家子迟的那谁?”
“……”
佐子迟走过来拽了章成欢的手肘,拽起来后挡在他妈妈面前,平常的口吻:“他不是…”
“不是什么?”佐妈妈打断了他站起身,把佐子迟推开,去看他的脸,“不是嫖客也不是你朋友?那朵山茶花你送给的谁?是不是他?啊~”
佐妈妈转了个圈儿,从地上随意拿起一件黑色毛衣往身上一套,头发从衣服里往外那么一撩,转头冲佐子迟神经兮兮地一笑。
“你开始卖你自己了啊,怎么了,钱不够用了?妈妈老了,现在卖不出好价钱了是吗。”
“走吧。”
佐子迟拉了章成欢的手准备出门。
佐妈妈在佐子迟开门的那一瞬快速伸手拽了他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扯,把佐子迟的脸推到章成欢面前。
“呵呵,好看吗这张脸?你出价多少?干一次多少?”
佐子迟握了他妈妈的手腕,从自己头发上艰难掰开,刚要走,佐妈妈冲着章成欢:“他卖他妈妈你知道吗?”
声音大了一阶:“靠卖他妈妈过活!”
佐子迟把门关了,快速下楼,身后是大笑声,笑够了是跺脚的声音。
章成欢跟在他身后,想起他小时候马戏团的魔术表演,靠灯光和华丽的肢体语言,掩藏的是一个简单的骗术机关。
佐子迟走在前头,大概十分钟以后转身对着他,语气平稳。
“妈妈在我十岁那年就这样了,说的话十句有九句是疯的,你别多想,她不过是不敢出门,没办法工作,我现在也没有能力可以养着她。我爸爸有可能是班主任可能是校长,他们来看我妈妈一次给我一次钱,我就是这么生活的,你看见了,满意了吗?”
“校长?”
章成欢似乎听到了更多的不可思议。
佐子迟转身要走。
“你为什么伤自己?”章成欢追问。
“什么?”
“你手臂内侧的伤疤是你的烟头杵的,腰上的伤腿上的伤都是自己弄的?”
“章成欢,”佐子迟盯着他几秒,笑了,往后失望退了一步,“我说过了,你想了解一个人的一切,除非你变成他,可你变不成其他人,你只能是你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了。”
“没有意义?”他当时生了气,“我想了解你这叫没有意义?我的出现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是不是?所以你对我本身没有兴趣,对我怎么想你没有兴趣,我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对不对?”
佐子迟微怔着眼,往他眼睛里去寻,似乎没能理解,低头去看地上,想了一分钟有余抬眼。
“你是因为觉得我重要才想了解我?”
“……”
“你难道不是因为对一个这么奇怪活着的人感到好奇吗?”
换章成欢不敢看他此时的眼睛,目光逃到了地上。
“你不过是对这个世界上很多无法理解的东西充满好奇罢了,包括马戏团表演,包括电影里的木乃伊,包括你妈妈告诉你的爱情,包括我。”
佐子迟说完这些话就走了,留章成欢在原地吹着初秋的风,仿佛他的所思所想自己还没搞清楚就被别人三言两语归纳总结了那般不爽。
那天晚上,他刚回家,就听见他爸爸和一个女的在卧室欢闹,他爸爸笑着喊她妈妈。
章成欢习以为常,他对他爸爸这种行为就不好奇,他对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有好奇心,但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值得他这么不知疲累地去揭开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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