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牧荆做了一个关于黑狼的梦。
那是被师晓元骗去林子的那一个夜晚。
月色森然,林中小兽欑动。
七八只黑狼围绕着牧荆。牧荆当时不过八岁,即便站起来只比凶猛的黑狼高那么一点。
妹妹师晓元自小欺凌牧荆,小动作不断,逮着机会便要陷害牧荆。
简直像是牧荆上辈子欠她的!
于是,出发前牧荆心里已然有几个数,带着黑铁琴一同前去。
她带着黑铁琴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东姨娘留下来的黑铁琴不是一只寻常的琴。
它是一只凶猛的杀器。
黑铁取自东海岛国一座盛产黑铁矿的岛屿,加上近海的强劲水力催动鼓风炉,矿质提炼得精纯。
再以独步九州的灌铁法锻炼出的铁砂,与锻造出来的铁器,薄而坚韧,硬而不脆。
而东姨娘的黑铁琴通身一体,无半丝缝隙,唯有仰天的一面凿有四个小孔,弹拨琴弦时空气徐徐流入琴箱之内,并缓缓流出时,琴音于几乎密闭的琴箱中震荡,产生一种像是水瀑于山涧中水岩交击的共鸣。
然而,当琴弦激越快速震动,气体急速倾注孔洞中,于琴箱内涌动激荡,若有湍流在里头推挤奔腾。
黑铁强韧无比,初时仍能顶住剧烈的气流。
直到琴箱壁面再也承受不了,轰然炸裂,里头气体迸出劲射,顿时成了一只杀器。
一只剽悍罡风削过百尺内生灵,横扫浩荡,杀众人于人之不防,销百骨于转瞬的杀器。
唯有二个缺陷。
一是得在短时间内时间蓄积能量,蓄积的力量若不够,所制造出的杀伤力便削弱。
二是黑铁琴爆发力虽强大,但射程并不远,须将目标引至附近,越靠近琴的人,所受的伤便越重──
自然也包含弹琴者在内。
彼时牧荆从未实际操作过这种杀人的方式,只见过东姨娘提起。
东姨娘说,东海岛船主航行于海上时,偶尔遇见凶蛮嗜杀的海盗自四面八方风涌而来,将载满货物的商船围团团围住。
商船上便备着通身一体的黑铁盒,在海盗上船前将它们全数炸翻沉入海底。
大商船上所用的黑铁盒,远比琴身来得大上百倍,但道理是一致的。
东姨娘远道而来,只能携带两三个大小如琴身的黑铁盒。
结识师衍后,沾染上音乐的喜好,将它们改成七弦琴,权当乐趣。
合欢散也是东姨娘自五湖四海上游历得来的灵感,没想到它的音律竟与黑铁盒如此合。
比任何一首曲子都来得能震荡出剧烈气流。
然而,这也是需要经过试错的。
何时起音,何时转弦,炸开的时间需精准计算。
第一次展现这等独步江湖的琴功,牧荆自然火候不足,因而时间抓得不太准。
在黑狼全数扑来前便已然让黑铁琴炸开。
唯有一只黑狼死在她旁边,其余黑狼受了重伤逃走。
而牧荆自身也因为没抓好闪避的时间,身上受了些伤。
黑铁琴炸开即便成一团废铁。
所幸东姨娘留了两只给牧荆,一只用来杀去黑狼,另一只后来她舍不得再当成武器,仅仅拿来弹琴。
可三年多赴京的路上遭星宿堂埋伏,师衍父女三人的琴尽数落入星宿堂囊中,被搁在汲古阁的架子上蒙尘。
如今牧荆已然恢复全数记忆,某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与谜团,到底是串在一起了。
比方说,星宿堂为何派她去宫里。
星宿堂一个间谍组织,何以对合欢散执念如此深?难道真只是因为合欢散能窜入人心底,敞开胸怀,套问权臣机密时更为轻而易举?
更为关键的原因应是,合欢散独有的五音共振,能于最短的时间内翻风颠气,搅起浩大的气流,制造出最具杀伤力的炸裂。
然而星宿堂显然关注错重点。
真正的关键,在于足以承受气体如排山倒海灌入的琴,而非曲子本身。
因着无人看出关窍,牧荆的黑铁琴被当成一块废铁搁至在汲古阁上,无人闻问。
至少在她入宫前是如此。
如今镇海宫宫禁已除,要出宫只需拿着另牌即可,不需藉着拜花神或是灯会的由头。
牧荆便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让木槿悄悄回堂里取琴。
-
晌午,戟王翘盼已久的神医,总算来镇海宫替牧荆诊治。
神医灰须拂袍,提着一只陈旧的药箱,一手搭在牧荆的腕脉之上,心无旁鹜,望闻问切。
连身为皇子的戟王也不敢出声打扰。
戟王薄唇微抿,剑眉轻蹙,长身略倾,锐利的面庞看上去似有紧绷。
他将王妃复明的希望都放在神医身上。
这宫里头诸多美好,合该是任何一名有气性的女子向往的。
雕廊玉柱,巍峨青瓦,宫灯明灿,琼花剔透,服色璀璨,皇族中人穿金戴玉,高贵典雅,任谁瞧上一眼毕生都难以将忘,余生以入宫为志向。
可王妃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看不见繁华盛世,看不见倾慕她的人的眼神。
看不见流光溢彩下,站在她眼前的俊美夫婿。
遇到危险时,也难以保护自己。
戟王捧住牧荆的手,不知是天热,亦或是也有那么些紧张,宽实的手掌竟略为沁出汗水。
一时之间,时间流动地极为缓慢,恍若停住不动。
神医迟迟不道出诊脉结果,牧荆心里自然是担忧的。
神医能被称作神医,肯定能见微知着,摸出别人摸不出的病理。而他定然不敢在戟王面前说谎,更不可能替牧荆遮掩,
那么,牧荆被毒瞎的事实被发现时,她该如何圆谎?
戟王到底耐不住等候,迳自问道:"赵神医,王妃的眼疾,可有得医治?"
年纪已大的赵神医,语速颇慢:"王妃的眼疾,乃几个月前中了炙草乌之故。"
戟王眸色一凛,眉间收紧:"炙草乌?可是星宿堂专门拿来毒瞎人用的炙草乌?"
赵神医答:"不错。"
听此,牧荆心跳都要停了。
牧荆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已准备好说词。
可她没料到戟王居然连星宿堂以何种草药毒人的机密都知道。
他对星宿堂的恨意如山似海,凡是与星宿堂有关之事,俱是抱着强大辗压的姿态面对,非得深究再深究。
一旦话语间露出破绽,牧荆便死定了。
戟王面上涌动着一股愤怒,却仍极力压抑下来,问:"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中了星宿堂的毒?"
寻常人只知炙草乌是一草药,唯有星宿堂加重剂量将炙草乌当成毒药。而被炙草乌毒瞎的人,少有恢复眼力。
而王妃是何以中了星宿堂的毒?又何以与星宿堂有所牵连?难道在她入宫之前,她便已经被星宿堂盯上了?
牧荆抬起眸子,那眸中一片清澈与天真:"星宿堂?那是?"
戟王黑沉沉地盯着牧荆:"江湖一个间谍组织。你没听过?"
牧荆摇摇头,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略有羞愧之色:"妾该听过吗?"
戟王:"不知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换个说法好了,你为何中毒失明?"
牧荆哑然,只是一迳低头,貌似为难。
戟王凝视着她,眸中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放心讲,我绝对不会怪你。"
牧荆面上有股难言的隐痛,嗓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三年多前我遭到贼人突击,虽然幸活下来,可记忆有失,想不起如何弹琴。"
这件隐事是王妃的阴影,若非为了要防范星宿堂再次谋害王妃,戟王绝对不愿提起。
戟王面色略缓了下来,嗓音温柔:"继续。"
牧荆:"那时妾万念俱灰,哭了许久才接受这辈子无法再做琴师的事实,可当妾得知宫中征琴师时,才发现我还是很想弹琴。"
牧荆哭着腔:"都是妾的错,若不是被为了恢复琴艺的渴望折磨,也不会误信源工坊师傅的谗言服下炙草乌。"
听见源工坊三个字,戟王墨眸闪过一抹寒厉,紧握指节。
牧荆几乎都能听见他指骨攒紧发出的咯咯声响。
戟王眸中火光炯炯,嗓音却仍旧维持淡定:"源工坊的人说了什么?"
牧荆尽力维持镇静,继续撒谎:"他说,宫里琴师为增进琴艺有服食炙草乌弄瞎眼的,不只听力大增,琴艺还可进步一日千里,于是妾便就……"
牧荆顿了下,哽咽着道:"犯下蠢事了……。"
此话一出,寝殿中呈现死寂般的安静。
戟王一时无言,搂着她僵直的身躯,唇边逸出一丝苦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服食大量炙草乌中毒后的病人,身躯肿胀,血脉逆流,眼窝乃至整个脑仁剧痛至极,至少得疼过几天几日才好。
若是早几个月他便抄掉源工坊,王妃失明的惨事是否便不会发生了?
王妃为了能担得起师琴师家琴师世家的招牌,被星宿堂暗谍所骗,铤而走险,一心遇增进琴艺已获取太乐府的认可,却落得失明的下场。
而他竟在遴选当日当众嘲笑她是个瞎子,嘲讽她以色侍人,不必在意琴艺精不精。
戟王简直想捅死自己。
赵神医还在一旁,见戟王厌厌的神色,抚着灰须笑呵呵地道:"殿下与王妃莫悲,眼疾并非救治不了,老朽身边正好有合宜的解药,服用一段时日后,当能复明。"
戟王的目光移了过去,因过于惊喜而显得有些不敢置信,问:"王妃的眼疾真有得治?"
他分明记得服食炙草乌的人,一辈子都难以复明,药石罔效。
赵神医果真是赵神医!
赵神医知道戟王所想,笑着解释道:"并非老朽医术制造了神迹,而是王妃中毒后不久曾服食另外一种稀罕奇特的草药,抑制住炙草乌药性,逆转病征,因而有复明的可能性。"
牧荆猜想,赵神医指的另一种草药,应当是她于每次行房后服下的避子药丸。
可避子药丸并不是什么稀罕奇特的草药制成,宫中也有不少小妃子在用,赵神医应当不会诊错才是。
难道,鬼星给的避子药丸,另有隐情?
这么疑惑的时候,牧荆听得戟王问:"那草药是何时服用的?"
赵神医:"三个多月前,至多四个月。"
戟王眯起眼,脑中算了算时日,那便是约莫大婚之时。
牧荆一脸无辜道:"殿下,冤枉,宫中饮食皆有嬷嬷们调理,丰盛营养,妾何必服食额外草药?"
戟王紧握住她的手,温言道:"别担心,并非是你自己吃下的,或许是那些嬷嬷们要害你,把草药加入饮食之中,防不胜防。"
听此,牧荆身躯微微发颤,别过脸去,不愿让戟王见到她惊惧的神色。
戟王捕捉到她眼底藏着的害怕,心下已有所决。
王妃的体内居然还有别的不知名草药,看来他得来清一清君侧。
牧荆抬起氤氲的眸子,咬着唇的面庞有股子不甘心:"殿下,你可要为我讨回公道,我在这个宫中小心翼翼,卑微低调,从不敢招谁惹谁。却没承想都已经这样,依旧有人要陷害我!"
戟王嗓音仍然温煦,眼眸中却已经透出隐隐杀意:"这是自然。"
赵神医一面将解药交给宫婢,一面与戟王致歉:"老朽来之前不确定王妃中的何毒,因而解药带得不多,还请三殿下见谅!"
"无防,赵神医留下药方便可,本王自会去找太药署讨药。"
赵神医老实道来:"此方得来不易,且是江湖奇毒,宫中不一定有解方。"
戟王立刻听懂他的意私:"那便有劳赵神医回去为王妃准备,本王再遣人去取。"
赵神医:"老朽自当遵命。"
赵神医顿了一下,还欲告知小夫妻一件喜忧参半的事,但见王妃清亮的珠眸隐隐有泪光,戟王也一副神色郁郁的模样,便想着私下与温贵妃提着,让温贵妃来舒慰戟王。
王妃已有身孕,脉象却极为不稳,有滑胎之兆。若不即刻安胎,只怕胎儿便保不住。
然而,眼下小夫妻心情不大好。
若在此时告知此事,只怕让二人心绪更为不佳。
赵神医还忖着,他是来诊王妃眼疾的,宫中不乏能处理妇科的年轻太医,就让那些太医烦恼。
他年事已高,就将这件事交给年轻人便罢。
赵神医便搁下此事,到底是道:"老朽还得去向温贵妃请安,还请殿下遣人引路。"
戟王挥了挥手,一名宫人立即上前,带着赵神医去往流云宫的路上。
赵神医走后,戟王握紧牧荆的手,半是喜悦,半是愤怒。
牧荆倚着他的肩膀,低切地泣诉:"星宿堂欺我,殿下一定要为我讨回公道!"
其实,不用王妃开口,戟王也打算这么做。
源工坊已经抄掉,接下来该轮到哪个倒楣鬼?
戟王嗓音温柔至极:"你放心,本王一定要逮着那些恶人,然后……"
说着说着,戟王停住。
牧荆:"然后什么?你怎么不说了?"
戟王本欲脱口,他会将他们碎尸万段,令他们身首异处,下辈子连人也做不得!
可当他凝视着王妃无邪无辜的面容,便说不出这种狠话。
只好道:"总之,他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牧荆松了一口:"那便好,那便好。"
其实她想的是,只要戟王不知道牧荆与木槿是星宿堂的暗谍,那么谁死她都无所谓,谁死都没她的事。
此时,寝殿外的廊道,却忽然传来丁龄的脚步声。
丁龄推门而入,持剑拱手,剑却拿歪了,一副焦虑的模样。
戟王不悦地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赵神医他……"
戟王撩起锐长的眼睑,瞪着丁龄:"快说!"
丁龄:"他去流云宫的路上,突然暴毙死了。"
那一瞬间,牧荆松开紧握着她的手掌,脑中只剩下空白。
预告一下,有孕完全不会妨碍女主行动与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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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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