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妃安静地看着狼烟袅袅升起,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讲出一个事实:"来不及了。"
起初牧荆还抱着一线希望,然而很快她便明白过来,东姨娘所言来不及的意思。
皇帝的祭神队伍早在至少一个时辰前出发,纵然望见狼烟以全速赶回宫城,至少需费半个时辰。
用半个时辰杀光锦阳门后的皇亲国戚与大臣们,足矣。
更别提锦阳门此时上了九重锁,城墙上布署禁军,光要攻破城门便须耗上半天。
牧荆曾听戟王提起京城内的兵力布署,只能用可怜二字形容。
进十年来京城未再发生过北竟骑兵攻陷的惨事,于是兵力皆派往四界边境,城内权贵尽管有看家护院的私兵,可若进不来内廷也是无济于事。
于是牧荆只好装傻:"阿娘何意?"
刘贵妃仔细地盯着她:"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何太子对我言语不逊?那是因为,阿娘打算让你弟弟登上东宫之位,太子不高兴了。"
听此,牧荆倒抽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道:"阿娘,你……"
刘贵妃眼底略有阴郁:"我陪侍陛下多年,为陛下做了许多,帮陛下铲除他不喜的走狗,可陛下却对为娘越来越凉薄,阿娘甚是心寒。"
牧荆:"所以阿娘预备……"
见牧荆露出胆怯的模样,刘贵妃迳自道:"不错,便是你想的那样。"
牧荆还是难以承受东姨娘要造反的事实,久久后才反应过来,恳求道:"无论阿娘要做什么,可不可以饶了三殿下?"
刘贵妃替牧荆不平:"戟王放浪不羁,你从前吃了不少苦头,难道都抛诸脑后了?"
牧荆苦苦哀求:"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殿下现在对我很好,真的很好,请阿娘放过殿下!"
刘贵妃沉吟了会,心念一转,道:"要放过秦子夜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得对我说实话。"
牧荆愣了下:"阿娘什么意思?"
刘贵妃若有悲伤盈于心,感叹:"你从前是个善良的孩子,是以阿娘才如此疼爱你。可十年未见,人事已非,阿娘已不是从前的阿娘,你也应当不是从前那个乖孩子了。"
牧荆有股不好的预感。
刘贵妃:"你的弟弟即将拿下储君之位,你身为他的继姊,必定将遭到言官严厉检视,告诉阿娘,你可曾做过什么不好的事,不敢让人知道?说来给我听听,让我提前做好准备。"
牧荆猜测,东姨娘判断她是师微微的理由,应当是牧荆在盛宴上奏出合欢散之故。
然而他们到底十年未见,两人早已对将彼此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仅凭一首曲子便认亲,确实过于冒险。
而行谋逆之事,最忌讳的便是被身边人出卖,东姨娘这是要牧荆自斩后路,彻底倒向她那边。
事到如今,牧荆没有退路了。
自打她唤刘贵妃一声阿娘,局势便已彻底翻天覆地。
于是,牧荆低低地道:"不瞒阿娘,我其实是星宿堂派到宫中的暗谍,目的是假扮成师晓元夺取合欢散。"
刘贵妃抬起水灵的眸子,略有惊诧:"哦?"
一旁的太子,大皇子,温贵妃皆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急性子的太子立刻破口大骂:"哼,三皇子妃,枉费子夜如此疼爱你,你居然是细作!"
牧荆重重下跪,喊冤道:"太子殿下,我只是进宫来拿合欢散曲谱,并没打算做什么坏事。"
太子怒斥:"胡言乱语,你分明会弹合欢散,怎么如今又说是为了合欢散进宫?真是胡说八道!"
牧荆被太子的威势压一头,嗓音益发微小:"我从前失忆,不晓得自己便是师微微,如今我都想起来了!我真没有要害子夜的意思,望太子明察!"
大皇子揪头崩溃:"弟妹阿,你话可得好好讲,我都听糊涂了!子夜回来看到妳认贼做母,该是多么震惊呀!"
温贵妃始终心碎地望着牧荆,她不能相信生得一双澄澈眸子的王妃竟是星宿堂派来的细作。
她是如此招人喜爱的女子!
虽久居深宫,星宿堂的恶行温贵妃多少还是知道一点。遽闻他们擅长放长线钓大鱼,将漂亮的女子安插在皇族男子或是大臣身边,伺机以待,窃听机密或有吹枕头风以扭转朝局。
厉害的细作,可以卧底长达十多年不被察觉。
养子在出发前曾到流云宫与温贵妃促膝详谈,那会他谈起王妃时俊朗的眉眼间尽是幸福的滋味,他虽言称不愿王妃有孕,可温贵妃听得出来他到底是有企盼的,可眼下──
一言难尽。
她的心要碎了。
温贵妃捧着难受的心,朝牧荆喊:"阿元,你定是被吓坏,来我这,别被刘贵妃给骗了!"
牧荆低垂着颈子,不敢看过去。
刘贵妃瞟了温贵妃一眼,轻哼了声,而后又问:"你本是师家的姑娘,何以成了暗谍?"
牧荆解释:"三年多前我与爹爹一同赴京,遭到星宿堂的突袭侥幸不死,却失去记忆,忘记一切。萧堂主将我纳入麾下,我便就此成了暗谍,为其效命。"
刘贵妃探问:"我听闻星宿堂的暗谍各有名号,你可也有?"
牧荆顿了下,终归是道:"堂主赐名牧荆。"
刘贵妃凝视着她,长叹口气:"孩子,成为细作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愧疚。从今以后,你不再是牧荆,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名字叫──"
"师微微。"
顷刻间,牧荆犹如天上被遮住光亮的日阳,深陷冥黑之中。
她多么希望戟王不要看见升起的狼烟,不要返回京城,不要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得知这一切。
他俩终归还是走到末路。
温贵妃彻底绝望,然而还是想将牧荆捞回来:"不管你是谁,子夜对你情有所钟,你难道不也是付出真心对他的吗?"
听此,湿润的泪水爬下牧荆的脸庞。
万般无奈,命运捉弄人,她只能略表歉意,道:"对不住,我没想到三殿下竟然是如此深情的一个人……我演累了,我再也演不下去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是戟王一厢情愿,单方面相思。
温贵妃往后颓然一倒,满目苍凉,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刘贵妃忽然又问:"孩子,你可还记得娘当初教你的拟音技?"
牧荆愣了下,点头道:"记得,拟音技能将琴的音律窜入一个人的脑子中,逐渐毁去他的生命力,当初凌霄宫的毒蜂,我便是以拟音技退去的。"
刘贵妃露出担忧的神情:"眼下宫中有人放出狼烟,援兵不久便会兵临城下,你可愿助娘一臂之力,使出拟音技击退援兵?"
牧荆下意识地往太子那头望过去,怯怯地道:"可太子他们还在这,我若使出拟音技,他们必定会被连累。"
刘贵妃撩起双摺眼睑,淡淡地道:"伤了便伤了,本宫今天本就是要他的命来着。"
牧荆咬唇,攒紧萝裙,貌似有话想一吐为快的模样。
刘贵妃颔首:"你想说什么便说。"
牧荆眼中现出愤意:"其实,太子曾在阿蛮的满月宴上羞辱我,当众使我难堪,我至今还记在心里。"
刘贵妃笑了出来:"你想报仇?"
牧荆点头:"不错,可以吗?"
刘贵妃没表示反对:"这里的禁军绝大部分已归降于我,太子已无任何反击之力,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牧荆听此,颇受振奋的模样,便转身过去,朝太子道:"让太子跪下!"
太子自然是不肯折腰,然而身边高大的几个禁军重重按下他的头时,他也不得不屈服,匍匐在地上。
刘贵妃好整以暇地问:"其他人呢?也要跪吗?"
牧荆想了想,直言:"只让太子一人受苦,未免不公平,不如全都给我跪下磕头吧!"
牧荆说完,又有些自觉猖狂的愧疚,扭头对刘贵妃道:"阿娘,我这样会不会做得太过份?温贵妃对我其实挺不错!"
刘贵妃有鼓励的意味:"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把握。"
牧荆再三犹豫,而后下定决心,颤抖地喊出声。
"我自小身分卑微,不被师家人当成人看,就算当上王妃,宫中轻蔑我的人也不在少数,你们这些人都是纵容他们的罪魁祸首,都给我跪下,朝我磕头!"
禁军看了刘贵妃一眼,刘贵妃挥手,他们便将上百名皇亲与臣子,以及不肯归顺于刘贵妃的禁军的头颅,一一按在地上,狼狈至极。
牧荆满意了,转头问刘贵妃:"阿娘,拟音技需要琴,可这里没有琴?"
刘贵妃神色端肃:"我早备好了,来人,拿出来。"
牧荆的视线,不明所以地落在刘贵妃身后。
刘贵妃口中的琴,竟是黑铁琴!
牧荆却仍装作看不见,待禁军将琴几与黑铁琴摆好,缓缓坐下。
刘贵妃:"来,先弹给阿娘看看。"
牧荆:"还请阿娘捂住耳,以免伤了阿娘。"
刘贵妃挥了下手,宫人递来数百条帛巾,让刘贵妃以及归顺的禁军一一捂住耳。
弹奏之前,牧荆朝那些头被紧紧按在地上的权贵与士兵们,倔傲地喊道:"在我弹完之前,你们都给我好好跪着,不准起身!"
太子死死咬着牙,大皇子仍犹自迷茫不敢相信,至于温贵妃,涔涔泪水流了满面。
于是,在盛宴上打动无数人,打动东海岛国两位船主,令听众泪涕横流的合欢散音律,便在空气中轻轻地飘扬起来。
三皇子妃在凌霄宫蜂园中以琴音击退毒蜂,在场有不少人是亲眼目睹过的,当时他们啧啧称奇,心道天下能人奇士何其多,宫中竟有能以音律手段迷惑毒蜂的王妃。
可没承想,那时击退毒蜂的音律,也能用来杀人。
盛宴中听入耳中无比动人的合欢散,如今却成了送魂之曲。
匍匐在地上的太子,大皇子与温贵妃并诸大臣,都暗自以为今日便是自己的死期了。
宫廷之中本就处处杀机,临死之前听首暂时忘却痛苦的曲子,也算是老天爷赐给他们死前的恩惠罢。
牧荆指尖下的黑铁琴逐渐颤动起来,简直像是要自案几上跳了下来!
而众人皆不知里头藏着什么玄机,只以为是能杀人的拟音技便该是如此。
曲调即将收尾。
牧荆神色凛然,看了眼逐渐露出灿光的日阳,光晕便罩在重檐之上。
锦阳门重檐上的狴犴雕像,朝天空伸出的爪子威风凛凛,像能一把将天上的云给抓了下来。
日蚀将尽。
当初便是在锦阳门的一纸告示,将她送入宫廷,而今在这里划下终点,也算是有始有终。
黑铁琴杀人不分是谁。
她只有一线生机能活下来,她只有一次机会躲过黑铁琴的袭击。
若她错过这个机会,她与戟王来世还能遇见吗?
在拨下最后几个拨弦,琴璧坚韧的黑铁琴终于挺不住,剧烈颤抖!
在爆炸前的一刻,牧荆使出全力,将黑铁琴朝半空中猛然推将出去。
之后,黑铁琴在空中猛然炸裂,以雷霆万钧的力道,将无数块锐利细碎的黑铁碎片,朝四面八方射去。
-
半个时辰前,离京城三里外之处。
祭神的队伍行进到一半,最后压底的一名禁军突然高声大喊:"有狼烟!城里出事了!"
有狼烟三个字很快便被传到戟王耳中。
今日天子祭神,城中竟有狼烟?
戟王瞬即反应过来,有人想趁着城中守备空虚行祸乱之事,而太子与王妃就在城中!
禁军统领与皇帝报备一声,下了个手势,数千人的队伍就此停下,上百缇骑止蹄整队。
情势危急,戟王不等皇帝同意,便让禁军统领拨出一半数量让他领兵,另一半待在此处随机应变。
戟王领着缇骑正要往京城方向全速返回时,二十六名身手高强的星宿堂暗谍却晃然自两边高耸的岩壁上跃下,硬生生挡住戟王回京之途。
戟王悄然无声地抽出佩剑。
他一眼便看出,他们是星宿堂实力最强的星宿公子。
星宿公子照星官命名,原有二十八名,其中翼星已死,身手最为诡谲莫测的鬼星坐镇总堂此刻不在这,余下的二十六名平日分散在各地分堂,无大事不会在京城现身。
也就是说,出大事了。
狼烟与星宿公子同时现迹,再怎么蠢的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忽略其中的联系──
星宿堂藏于宫中的副堂主,终归是忍不住动手,与外头的星宿公子里外应合,看样子他们蓄谋已久,计画周详,挑了一个有日蚀的时机,企图让祭神之日,成为太子的死期,藉以让皇帝被迫更换储君。
戟王深锁眉头,皇帝却哭号:"子夜阿,快回去,别管什么祭神了,孤与你一同回去,快!"
二十六名星宿公子于此时摆好阵势,将这座料峭山谷围得滴水不漏。
自从创建日月堂,成为日月堂堂主,戟王还从未碰见如此棘手的状况。
戟王抿起薄唇,眉眼锋利:"老头子,躲好了,今日不杀光这些人,我们不可能回得去。"
语音刚落,剑光开展,身手锋锐的三皇子,三千禁军,与二十六名星宿公子,在山谷中厮杀。
两处春光同日尽。
京城与城郊,各自展开生死难料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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