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戟王亲自登足柳府,为着是另一桩要紧事。
前一夜听过程女官对他这个主子交口称赞,他委实纳闷一整晚。
后来他想通为何在王妃心中,他不是个好夫婿,明明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她!因为,于程女官而言,只要赏罚分明,陟罚臧否做的够足,便得以被她称之为好主子。
可他身为丈夫,不能以同一套方式来获取王妃的青睐。夫妻之间不该有什么赏罚与过分分明的是非,但他却总有意无意地在王妃面前透露自己这方面的严苛与计较。
他责罚木槿,丁龄或是诛杀星宿堂暗谍时,他从不避讳。他虽待王妃好,可王妃见他暴戾嗜血的那一面时,该如何看待他?
他抚摸着她的那一双手,同时亦沾满鲜血。王妃当然对他心生畏惧。
从小他看着父王一个又一个妃子,他看得很是眼痛,娘娘们迫于老头子的威势,在他眼前演的是夫唱妇随的好戏。宫中日子动辄得咎,上一刻与帝王恩爱,下一刻被帝王下狱的例子比比皆是。
在后宫之中,嫔妃们与臣子无异,有功当奖,有过也要罚。
可这不是戟王要的,他要的是打从心底的敬爱与仰望,而非服膺于赏罚之下的伪装。
柳夫人与柳大伉俪情深,结伴三四十载仍然恩爱如昔,戟王便想看看人家夫妻是如何办到的。
然而少船主的不育之症却浇了戟王一头冷水。
他一整晚都在自斟自饮。
眼下,柳夫人帮牧荆诊脉后,柳家的席面算是能开动了。
秘密揭晓,牧荆如释重负,连食欲都上升不少。
柳夫人和蔼,特地又让下人备了可让宫胎暖活活络的药膳,又言之谆谆叮嘱她千万不能吃生冷食物。诸如冰饮,瓜果,凉蔬之类的,能少碰便少碰。
牧荆听着动容,感激涕零。
柳大人则是与戟王传授龙阳之道,诸般人参,羊藿,蛇床子,海龙等等,都能助益阳精。
牧荆听着便有些好笑,都难以生育了,难为柳大人还替戟王着想,八成是以为过了这村,还有下个店,少船主不能生,可别的女人能生啊!
不过戟王显然不领情,面庞紧绷,剑眉怵然。
指不定他脑子正骂着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呢,竟然将不育的少船主看作王妃!
果然五菜过后,戟王便神色愀然地离去,他的背影孤绝,看上去有那么几分不甘的意味。
牧荆酒过三巡敬过幕僚们,也迳自回房。
-
是夜,戟王将自己反锁在驿站的书房里,不准任何人打扰。
手秉一盏烛火,杳杳火光照映在宫变那日她身穿的那件萝衣。
不明所以地,少船主的月事和不育之症,令戟王想起血衣上的血渍。
一回房他便持烛细看,看了半息后,他踉跄跌坐于榻,胸膛激荡脑子晕沉。
原来,他竟过了三年才恍然惊觉,血衣腰腹至腿根处的大片深浓血迹,是血块叠积而成,而非仅是清血。
他竟眼瞎心盲至此!
起初他以为血色深浓是由于黑铁碎片集中于此部位割伤她,因而白日里他欲探入少船主的里裤来寻找疤痕。
可听见柳夫人所言后,他却不由升起一股诡异的,难以说清道理的直觉,总觉冥冥之中这些迹象皆可能相关。
昔年温贵妃曾提醒他王妃身子不适可能是与身孕有关,然而他因活在青妃死于难产的阴影中,下意识地否认了。
况且赵神医也从未提及此事,因而当时他不曾联想。
如今回头细想,会不会赵神医其实想寻个适当时机私下禀报,只是还没吐露实情人便已经被暗杀?
要证明此事,只要看看赵神医开给王妃治疗目盲的药方里,有没有益于妇人身孕的成分,若有,便能证明王妃当年确实有孕。
他的手指头颤抖地停放在突起的血块上,胸膛疼痛几乎难以抑制,此时,程女官敲门声闯入他耳中。
"快进来。"
程女官怀里揣的是赵神医的药方,递还给戟王。
"我让你去问的事,问得如何?"
程女官面有踟蹰,神色为难,戟王低喝:"既要你去问,便表示我做好准备,我受的住,快讲!"
程女官提了口气,回:"柳夫人说,赵神医的药方里有安胎的成分,且比例不低,显见当时王妃已经处在滑胎的危险边缘。"
戟王攥紧血衣,粗劲的指力几乎穿破衣料。
"柳夫人还说,女子胎宫大量出血,唯在两种情况下,一是月事,二是滑胎……然而滑胎流出的血块远多于月事,且滑胎后若未经得宜的照料,任其溃伤,便极可能终生不育。"
他的心化成被火烧殆的灰烬。
柳夫人给出两份疑惑的答案,混合成一份极具毁灭性的震撼。戟王如雷灌耳,如针刺目,强撑着的精神顿时萎靡,崩垮。整间屋子的明亮瞬时离他而去,烛火上的火苗彷佛被掐灭,他再也见不到一丝光明。
原来,一直以来目盲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萝衣腰腹处的血块是王妃滑胎所致,而非黑铁碎片造成,那年她一面奋力抵挡刘贵妃,下身却一面汨汨渗出血,她全身皆血!都是血!她到底有多疼呢……而他当时竟只在意鬼星与她共处一舟怨她不知男女大防,却不曾想过她正在苦苦抵抗剧痛?!
若少船主真是阿微,那么她身上的不育之症便是他造成的!当年若不是他苦苦在后头逼追,她也不至于不得停歇下来寻医救治!
思绪至此戟王恨己万分。
俯下首,鼻尖轻触萝衣……
那上头的血块是他两的骨肉啊!
过了很久以后,戟王终是吐出无力的一句,那低沉的嗓音在空旷屋子中格外沧寥。
"我都知道了……你退下吧。"
-
牧荆立于庭中,别眼望过去。
此时新月当空,银光夜色,透着窗格,戟王端坐挺脊,手执狼毫,埋首书案,似乎正在誊写书信。
此地离京五百里,他们出来一段时日,落脚临仙城,也该是与京城联系的时候。
一整宿戟王都没再找过牧荆讲话,连一眼都没瞥过来。
其实这全在牧荆意料之中,纵然戟王从前待她如何温柔缱绻,可他到底是皇子,是个需要子嗣的男人。
她唯一的憾事是柳夫人人过于善良,没戳破她的谎言。
她本可是等着看戟王吃自己的醋,该会多有趣呢!
总之关于少船主的隐疾一事,总算是顺利落幕。结局与她料想的一丝不差,戟王应是彻彻底底死了一条心了。
星子点点,银海遍撒,临仙城极少下雪,倒是经常飘起阵阵鲜香桃花雨。
压在心头上的巨石移开,牧荆心绪极佳,便与也青城仰望起天空来,夜里无事之时,研究星子移动是她们两人间的乐趣。
"小姨你看看,那颗小小的屎星总算是从天厕星落下来了!"
"是呀,不知是哪个骑官星如厕成功,屎星才得以现空!"
"应当是太子星吧!整个天宫就属他屎尿最多!"
"是,太子最臭了!"
此话一出,也青城与牧荆笑成一团,世上也就他们两姑甥会将天上星子拿来做笑料。太子在牧荆眼里是个讨人厌的皇子,可他是戟王尊敬的兄长,又是储君,当年牧荆招惹不起,只得拿星象之事取笑他。
正笑得乐不可遏时,后头却忽然传来轻咳声。
牧荆紧张地竖起耳──
糟糕,戟王来了,他在后面站了多久?方才他们态度轻慢捉笑太子,不知他偷听到几句?
也青城连忙收起懒散,板正身子行礼,喊道:"殿下。"
戟王嗓音似是和悦:"免礼,本王与少船主有要事要谈,你先退下。"
听他愉悦的嗓音,似是没听见她们打趣太子的玩笑,否则应当早就肃起脸来责备。不过,奇怪了,夜深星沉,他心情不好,不应该早早睡下了,怎么还跑出来溜搭?
牧荆满脑子狐疑,徐徐转过身去,好奇的视线陡然与他对上的一瞬,她险些摔掉下巴,咬断手指。
这是在?在干嘛呢?
星点映照,眼前的男人意态风流,笑得漫不经心,穿戴格外齐全华美,檀褐氅衣罩在赤色锦服外,玉板指,玉环佩,玉带钩,黑蟒靴,不一而足。
不是,深更半夜的,他干嘛一副预备入宫面圣的周谨模样?
难不成是为了她?
可柳夫人已经说了她不能生育,他就算打扮成孔雀也无济于事啊!
天空悄悄落下细密的洁白细雪。
戟王解开深黛色的丝带,把自己的檀褐氅衣脱下,披在牧荆身上,深眸凝目。
气温骤降,她只穿着一件清简单薄的月白素袄,虽有披帛罩肩却不足以覆住全身,脸庞被冰天雪地冻出姣美的红晕。可她的面上却有一股恍惚迷离的神情,好似思绪深深陷入一处陌生的未知境地。
戟王眸色逐渐深沉醇醉,似一汪美酒,看不够似地醺着她。
牧荆攥紧手指,不行了,不行再这样下去了。
"殿下,柳夫人已言明我不能生育,殿下为何还……"
戟王啼笑皆非,打断她:"想什么呢?本王不过是觉得你与也娘子的话很有意思,想再听你多说一点,怎么就扯上生育了?"
牧荆眼角微抽。
所以,他都听见了?下一步,该不会是要拿她开铡?牧荆不由后退几步。
戟王唇边溢出浅笑,笑意虽淡,可眉目生辉,灿烂明俊,彷佛整个星空的明亮都不及他一分。
"少船主莫不是怕本王?"
牧荆低首:"殿下威仪俨然,相貌摄人,我自然心生无限敬意。"
戟王轻哂:"嗯,那就是怕了。别怕,我只是想听你多说一些有趣的事。我方才听见屎星,那是什么?"
牧荆略定了定神,喘口气,道:"殿下有所不知,天上万千星子皆有定数,人间有的,天上也一定有。"
戟王懒声闲问:"此言何意?"
牧荆:"人间有皇帝,天上有天帝,人间有宫廷,天上有天宫,人间有闹市,城墙,兵火库,天上皆有。"
戟王莞尔挑眉:"这么说来,天厕便是天上的方便之处?既有天厕那便有天屎,本王说的对吗?"
牧荆忍俊不住,也笑了:"殿下说的对!"
戟王突然定焦在她脸上,望着她清甜的笑,深邃的眸中轻流淌出痛意。
话锋一转。
"从前我的王妃也曾经告诉我星官之事,若我早知道那夜会是我与她相伴的最后一晚,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她留在宫里。"
望着他眼中的痛楚,牧荆嘴巴不由半张,失去了言语。
他声音又低又哑,忽问:"不能再有孩子,你难过吗?"
牧荆心漏跳好几拍,却还是解释:"我心向往大千世界,若有孩子反而是羁绊,所以我并不难过。"
戟王审视着她,低低地问:"那时候,你疼吗?"
她疼吗?她为什么要疼?那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难道……
牧荆倏然惊醒。
陷阱,这是陷阱!
下意识地别过身去,想逃开他宛若酒牢般的沉溺目色。岂料戟王长手一伸,直接捞住她,牧荆奋起挣扎,拼命地用力地捶打他的手臂。
他力大无穷,落在他手上她根本逃无可逃,可她还是要拚搏一番,因为她没有打算要跟他走。
戟王见她挣扎的样子着实好笑又可怜,于是迳自团抱起她,将她托放在一处矮石台上。蓬软的氅衣顿时纷纷垂落在她腰际边,和滚滚流云般的翩翩裙摺一同将她撩绕得有如野地蓬蒿之间兀立的莹白荼蘼。
沙质的嗓音落入已被他逼红的耳畔:"别再逃了。"
牧荆气得用力捶打他。
戟王笑着压住她纤韧的手腕,近乎痴迷地欣赏着。
醉眼朦胧,戟王心想,她就是王妃,因为她生气的样子和王妃一模一样。往昔王妃生起气时,眼波流芒四射,红焰似的双唇不自觉的微噘,如月季枝条般柔弱却坚韧的颈子昂起。浑身一副张牙舞爪的姿态,却不知怎么地还比平时明艳数倍。
这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总是得在要使她消气还是要欣赏她生气时的美丽样子之间犹豫徘徊。
他略为前倾,鼻尖几乎抵着她。
牧荆绷紧身子,他身上扑来的酒气浓重,是了,他在席面上饮了数坛酒,他一定是醉了!可离席面已过去好几个时辰,照理说酒意应早已退散,难不成他在屋里反锁时又饮了不少?
戟王忽地紧抱住她,手臂有若钢铁浇铸,牧荆几乎要窒息。
嗓音温柔到几乎骗过她:"阿微,好好安生待在我身边,一夜就好,像一只小雀,乖乖的别动,我求你了……。"
牧荆浑身剧烈颤抖,惧意全数涌上,直觉他在发疯,因为他实在过于温柔了,她更想逃开。
戟王却不顾她意愿,俯首辗压。
他炽热的唇纠缠报复性地急覆了上来,强悍的舌尖硬生生敲开她的齿,猖獗地与她的湿润交缠。
说明一下,这阶段的戟王处在一个反反覆覆的情境:
上一刻:她可能是王妃,只要我找到证据证明,她就是!
下一刻:她就是!她就是!我不管![笑哭][笑哭][笑哭]
所以各位若觉得他精神状态扑朔迷离,是正确的~[笑哭][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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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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