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澈拿着黄金箭把玩一阵,递给徐澄照。
“这一箭功力之深,除经年累月的修行外,也少不了高人指点,看来叶家的确不曾轻怠那个孩子。”
“这支箭有何特殊之处?”徐澄照放下拨弄火堆的木棍,接过箭,箭头刻着一个‘胜’字。
温澈降下暴雨后,二人回到了屋里,用破烂的旧桌椅生了一堆火。打在屋顶上的雨声淅淅沥沥,彼此的面容在火光中闪闪烁烁。
温澈道:“当年羿州沈氏有一把闻名天下的神弓,名为‘繁弱’。沈氏与叶家联姻后,这把弓便流传到了叶家人手中,如今为叶胜所用。叶胜擅使双刀,箭术也同样了得,叶家人为他打造了与繁弱弓相配的‘忘归矢’。忘归矢平时从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也绝不会失手。”
徐澄照把箭递回给温澈:“这是他第一次失手?”
温澈笑道:“做长辈的,自然要比晚辈厉害些。只希望那孩子不会记仇,若是叫他当着我的面在温如脸上戳出个窟窿,见羽第一个要找的只会是我。”
“你和你兄长关系不好?”
温澈笑容僵在脸上,轻轻点头:“见羽自幼体弱多病,爹带着我们在外头游山玩水之时,他却只能留在家中,由娘带着读书习字。他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中,和娘最亲近的一个……”
他声音低沉下来:“我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召出了一只魑棽卷上封印着的凶兽,酿下大错……娘为了救我而死,见羽恨我也是应该的。”
温澈长长地叹气,火光映照下,眼中一片晶莹闪动。
徐澄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温澈”二字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唤了声:“十七……”
温澈低垂眼帘,看着面前跃动的火苗:“娘死后,本就性情喜怒无常的他变得更加暴躁,不再亲近我们,甚至改了娘的姓,离开了翎上城。”
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喜怒无常的人?
徐澄照暗暗谴责自己的失礼,拿过装着温芙的葫芦,温澈顿时抬起了头。
他接过葫芦,轻轻摩挲着表面斑驳的纹路,沉默许久才小声地开口:“这葫芦是一件极为强力的法器……你师父当年用它装酒,你又滴酒不沾,我便借来替姐姐养魂。你,你从前是同意了的。”
“我从前同意,现在同意,以后也同意。”徐澄照轻轻摘下覆在温澈面上的那层皮囊,果然如他所料,那张秀美精致的脸上,也被泪痕染上了一层红晕。
他哭起来楚楚可怜的模样总是这么好看。
徐澄照也摘下脸上的面具,坐得离他更近:“温澈,你想不想跟我说说,你家里人的事情?”
“若我不想说呢?”温澈含泪的双眼看着他。
跟别人说过了,所以不愿告诉我吗?
徐澄照心口有些闷:“那就不说。”
温澈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就都告诉你吧。”
怜惜和雀跃两种情绪在心内拉扯,徐澄照点了一下他的泪痣,轻声道:“好,都说给我听吧,我想知道。”
温澈捧着葫芦,低声开口:“我的姐姐们,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我大姐闺名一个‘芙’字,到及笄之年,便开始帮我爹处理州内事物。爹为她取字‘月恒’,取‘如月之恒’之意。那时天下人都知道,温月恒将会是翎上城下一任城主……”
温澈将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周围景色变幻,二人已置身于温家的一方小院中。院中古树参天,石桌旁落英缤纷,远处广场上传来弟子们练功的呼喝声。
两个鬼头鬼脑的小孩子从侧门溜了进来。温澈指着其中较小的那个道:“那是我,旁边的是见羽,他那时还叫温羽。”
徐澄照点头:“从小就漂亮。”
小温澈约莫五六岁年纪,小手小脚,一身朴素的蓝衣,粉雕玉琢的小脸上,黑曜石般的瞳孔透着狡黠,一看就是招人喜欢的小孩子。虽出身世家,衣着却十分简朴。
倒是那个稍大些的温羽,虽穿着同样的蓝袍,却带着镶红玉的金项圈和长命锁,双耳坠着红玉耳环,手腕上镶红玉的金镯叮当作响。他头戴帷帽,垂下的纱巾遮住了脸,徐澄照只看得见他的下巴,左边长着一颗小痣。
“你小声点!”小温澈回头抱怨。
温羽也不满:“可是爹让戴这么多,我有什么办法。”
小温澈嘴撅得老高,不高兴全写在脸上:“哼,不知道那个死人脸有什么好,老是赖在我们家白吃白住!”
徐澄照问道:“死人脸是谁?”
“叶松雪,叶无患的长子,我两个侄子的亲爹。”温澈道,“各大世家都有送内门弟子去其他宗门游学的传统,那年叶家送来的人正是叶松雪。他来翎上城时,大姐刚满十二岁,我才六岁。”
温羽应着小温澈的话道:“我听说他爹和我们爹是同一个师父,所以把他送到我们家来。”
“送来干啥,吃白食吗?”小温澈撇撇嘴,仍是不满,“还有苏二那个讨厌鬼!整天粘着嫣姐姐……不过他比死人脸好一点,身上总是香香的,每天还会来送花。”
徐澄照又问:“苏二又是谁?”
“苏涯,当年同在我家游学的桪州苏家二少爷,我的二姐夫。”
温羽道:“送给二姐的花都给你拿走了。”
小温澈抱起双臂,仰着小脸,得意道:“哼!那是嫣姐姐自己给我的!”
徐澄照见他这副神气活现的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小温澈耳朵一动,警觉地转头:“谁,谁在那里?”
一道纤细身影从院墙后缓步走出。
那少女身着蓝色长裙,虽年纪尚轻,却已见倾城之姿,如芙蓉映水,清丽绝尘。
“那是我的芙姐姐。”温澈望着少女,眼中满是骄傲,“她是不是很漂亮?”
“嗯。”徐澄照点头,“叶胜长得很像她。”
温澈笑了一声,眼圈却红了。
小温澈眼睛一亮,欢呼着朝温芙跑去,却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咚”地摔了个结结实实。他两手捂着额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温羽和温芙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起他,一个拍灰一个揉头,轮流抱着哄。小温澈摸着额头上泛红的印子,缩在温芙怀里,抽抽搭搭地问:“芙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
院墙外的脚步声渐近,温芙神色一紧,连忙拉着两个弟弟躲到树后。三个小脑袋从树干后悄悄探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温澈那张还挂着泪珠的包子脸正对着徐澄照,他伸出手,指尖却穿过了虚幻的影像。
温澈道:“这只是过往回忆而已。”
“我知道,可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给我擦眼泪吗?”
“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徐澄照抬手抚过温澈的脸颊,拭去他腮边滑落的泪珠。
院门处,少年叶松雪缓步而入。温家姐弟的父亲温怀溪站在院外阴影处,面容模糊不清。
温澈盯着叶松雪那张俊美却面无表情的脸,嫌弃道:“哼,从小就是这副死人脸。”
徐澄照若有所思:“温如像他。”
“瞎说什么呢!”温澈气得要锤他,“哪里像了?才不像!”
徐澄照抓住他的拳头,赶紧改口:“好好好,不像,不像。”
院门口,叶松雪正俯身与温怀溪交谈,不时恭敬地点头。谈话间,少年耳尖渐渐泛红,温怀溪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离去。
隐约传来的“定亲”“婚事”等字眼,让躲在树后的温芙瞬间羞红了脸。
小温澈呆呆看着姐姐通红的脸颊,好奇地伸手一摸,又吓得缩回手:“哇!芙姐姐的脸好红好烫!是不是害病了?要不要让妈妈给你扎针?”
“你啊……”温芙忍俊不禁,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起身离开了。
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小温澈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摸着肚子,眼巴巴地望向温羽,大眼睛扑闪扑闪:“饿了。”
“那去吃饭吧。”温羽伸手要牵他。
小温澈一把甩开:“背我!”
“你啊……”温羽学着温芙的语气,无奈地走到徐澄照和温澈坐着的石桌前。
小温澈欢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上石桌,一个纵身跳到温羽背上。
随着兄弟二人的身影走出小院,周围的景象渐渐消散。
“从前,我跟见羽关系还是很好的。”见徐澄照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温澈笑了笑,“这么多年过去,他说不定也没那么讨厌我了。”
“嗯。”徐澄照点头,“毕竟他是你的兄长。”
四周的景色再次变换。
二人此刻坐在一间茶楼的窗边,窗外鼓乐喧天,爆竹声声,红妆铺满了十里长街。
一支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缓缓行进,如同一条蜿蜒的红色长龙。队伍前方,几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中,唯有一人骑着白马——正是身着大红喜服、胸前佩着红花的新郎叶松雪。他相貌身形成熟了不少,面上也是一副喜不自胜的神色。
温澈道:“芙姐姐十八岁那年,叶松雪入赘到了翎上城。”
整座城都沉浸在喜庆之中,处处披红挂彩,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大红喜字。街道两旁的百姓们兴高采烈地说着吉祥话,孩童们追逐着花车,争抢车上抛洒的红纸包裹的糖果糕点。五彩的花瓣随着队伍的行进缓缓洒落,轻风拂过,如同翩跹的蝴蝶。
新娘的花轿帘子被微风掀起一角,露出端坐其中的佳人。她头戴珠光璀璨的金花凤冠,肩披艳丽夺目的五彩帔肩,只惊鸿一瞥,便足以令人终身难忘。
徐澄照只顾着搜寻小温澈的身影,在新娘花轿后的第一台花车上看到了他。
十二三岁的少年独自蜷缩在角落,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锦囊,戴奇怪帽子的温羽并不在身侧。
“你的兄长呢?”徐澄照问道。
“他自幼体弱,不便在人前抛头露面。”
徐澄照指了指小温澈手中的锦囊:“那里头是什么?”
温澈从怀中取出一个磨损严重的小木人:“那时我不愿姐姐成亲,这是她为了安抚我,在大婚前日亲手为我雕的……”
徐澄照点头,这小木人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应当见过不少次。
温澈轻声道:“姐姐婚服上的芙蓉花,乃我娘一针一线亲手绣成。大婚那日,婆婆婶婶们围着她梳妆打扮,那时的姐姐,光彩照人,美貌绝伦,真像一只美丽的金凤凰……”
迎亲队伍渐渐远去,四周画面再度变化,一处破庙显现在眼前。
温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姐姐成婚几年后,和叶松雪回昙州探亲时有了身孕,受叶无患劝说留在云下城养胎。次年……”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温氏遭遇灭门之祸时,姐姐正值临盆之际。我赶到时,她已诞下了一对男婴……”
破庙漏风的窗棂外,似乎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温澈抬起头,目光穿过斑驳的墙壁,望向记忆深处。
“我便是在那天,遇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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