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遇尘双手接过金叶子，宝贝似的揣进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二位老爷稍候，等我办完正事就带路。”
徐澄照冷声道：“除了招摇撞骗，你还有什么正事？”
少年从身后取下包袱翻找起来，不多时便挑出个太极纹发冠、一把长胡子，还有几层薄如蝉翼的脸皮。他蘸着茶水，熟练地将皮囊一层层贴在脸上，转眼就变成了个鹤发童颜的老道人。
粘好长须后，他捋着胡子摇头晃脑，连声音都变得苍劲有力，与先前说书人的腔调截然不同：“北村张家的娃娃撞了邪，请贫道去驱魔。二位小友稍候，老夫去去就回。”
说着将灰布长衫一翻，补丁累累的旧衣竟变成了一件绣着太极图的黄袍。又从包袱里抽出一柄稀疏的拂尘，袍袖一甩，冲着两人一拱手，便昂首阔步出了酒楼，活脱脱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哦，原来还是去骗人。”徐澄照目送他远去，转头看向温澈，“不怕他骗你？”
温澈从容一笑：“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抓回来。”
徐澄照语气骤冷：“也是，毕竟是‘黑白双煞’，手段自然高明。”话里透着明显的讥讽。
温澈正想开口，徐澄照已起身走向柜台。他连忙跟上，只听徐澄照对掌柜道：“再开一间房。”说完朝温澈方向一扬下巴，“他付账。”
眼见徐澄照头也不回地跟着小二上楼，温澈一边结账一边暗自嘀咕：这闷葫芦今日怎么阴阳怪气的？
徐澄照面无表情地浸在浴桶中，湿漉漉的长发垂落在桶沿，几缕发丝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
桌上胡乱扔着他的人.皮.面.具和衣物，氤氲水汽间，隐约可见他精壮的身躯上遍布的剑伤与深黑色的印记——那些黑印比赵遇尘手上的更为浓重。
他正烦躁地泡着，忽觉隔壁房中传来一阵阴冷气息，是温澈那个鬼气森森的侄子。
徐澄照猛地从浴桶中站起，扯过一旁挂着的布巾草草擦拭，随手裹上外袍就推开了温澈的房门，恰好看见最后一缕黑雾消散。
“温如来干什么？”
“让他给见羽带个口信。”温澈转过身来。
那晃动的耳坠莫名让徐澄照更加心烦：“什么事？”
温澈道：“你现在正要问的事情。”
徐澄照一把扯开衣服，露出胸口的斑驳黑印：“也有和尚给我治过病？”
“你这样会染上风寒的。”温澈替他拢好衣襟，又取来干布按在他湿发上，将滴水的长发拢在掌心用力揉搓。
徐澄照坐下任他摆布：“为什么我身上会有这些？”
“这是魑棽卷上的禁术留下的痕迹，我也有。”温澈说着停下手，解开自己的衣衫。他身上也散布着和徐澄照相同的黑色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狰狞。
徐澄照一时忘了要说什么，鬼使神差地抬手按上了他的胸膛。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温澈浑身一颤，慌忙拍开他的手，耳尖通红地系好衣带。徐澄照这才如梦初醒，收回手来摸了摸鼻子，不敢再看他的脸。
温澈道：“当年找到你时，我用魑棽卷上的术法为你疗伤，忘了消除这些印记。”
“还能消掉？”
温澈唇角微扬，带着几分骄傲：“魑棽卷虽未记载，但我温氏自有祛除疤痕的水疗秘术。”
温澈拉开二人的衣衫，掌心凝聚灵力，口中低声吟诵咒诀。一道清透的水流在他指间流转，如荷叶上的露珠般先在他身上滚过，又缓缓流向徐澄照的胸膛。水流所过之处，那些狰狞的黑印渐渐消融，连陈年的剑伤疤痕也一并抚平。
“如此便好了。”温澈满意地伸手按了按徐澄照结实的胸肌，又用力拍了两掌。
徐澄照裸露在外的胸膛被他拍得啪啪作响，泛起一片红色，挑眉道：“又非礼我？”
温澈不以为意：“呵，你从前还跟我一起洗澡呢。”
“哦，是吗。”徐澄照猛地拉好衣服，语气骤冷。
温澈皱眉道：“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徐澄照深吸一口气，直直地盯着他：“你那挚友，究竟是什么人？”
温澈失笑，决定不再逗弄他：“你怎么还不明白？那人不就是你吗！”
“我？”徐澄照如遭雷击，“那个颜公子……是我？”
“除了你还能是谁？”温澈反问。
徐澄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心头一阵刺痛。
那通缉令上画的分明就不是他的脸！
温澈绕到他身后，继续为他擦拭湿发：“赵遇尘说的那个和尚，手里应该有魑棽卷残页。一会我们可以在镇上逛逛，你以前最爱吃的烧饼就是在春风镇……”
听他提起赵遇尘，徐澄照更加烦躁，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小骗子说的那些话——
形影不离，琴瑟和鸣，颠鸾倒凤……
若颜公子真是他，若二人真的颠鸾倒凤，他怎么可能会全都忘记？！
更何况……
那小骗子说“颜公子”亲手杀了温澈，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徐澄照极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仍带着一丝颤抖：“赵遇尘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说什么了？”
“说你和那住在离境观的颜公子……”徐澄照的指节渐渐发白，“情投意合，形影不离，同吃同睡……”他每说一个词，拳头就攥紧一分，“琴瑟和鸣，颠鸾倒凤……”
温澈起初还困惑地皱眉，听到最后忍不住嗤笑出声：“你明知那是个油嘴滑舌的小骗子，怎么还信他胡诌？”
徐澄照的心已经沉到谷底，就算没有颠鸾倒凤，可在天下人口中却被这样传颂，二人关系也可见一斑。
形影不离，琴瑟和鸣，颠鸾倒凤……
“你既然有个琴瑟和鸣的旧友，为什么还整日和我待在一起？”
温澈愣住了：“什么？”
嫉妒的火焰在徐澄照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的三魂七魄都焚尽。他再也控制不住，话语如利箭般射出：“你有那么多正事要做，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沉睡了十年的死人身上？活着的人不是更好吗？你认识的那么多人，哪个不比我重要？
“你大可以去做你该做的事，去找你该找的人，又何必被什么‘救命之恩’束缚，守着一具尸体十年？”
徐澄照头次发觉，他还能口是心非到如此程度。
温澈逐渐睁大了眼睛：“你……你在说什么……”
“你守着一具尸体这么多年，”徐澄照声音冷得像冰，“到底是为了报所谓的救命之恩，还是为了寄托你无处安放的感情，一厢情愿地自我满足？
“你真的有期待我这个死人醒来的那一天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从前不会这么对我说话……”温澈脸色惨白，紧紧盯着徐澄照的背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失声喊道，“你从来都不会这么对我说话！”
徐澄照没有回头，听着温澈略带颤抖的声音，猜想他或许哭了，心内涌上一丝快意。
他终于不再说“他”了，终于对着我说“你”了。
他终于看到我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惦记别人？
守着我的十年里，甚至还要留着他人送的定情……
徐澄照最后一丝仅存的理智被彻底瓦解。
“若你要去寺庙找残页，我便独自一人去离境观，不连累你带着我这个记忆全失的累赘。”
话音刚落，一声木头炸裂的巨响传开，身旁的梨花木桌轰然碎裂，木屑四溅。
徐澄照转头看向温澈，却因他脸上的表情呼吸一滞。
“独自一人？”温澈瞪着他，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徐澄照，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每次温澈连名带姓地叫他，徐澄照都会感到莫名兴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温澈的脸，却又顿在半空，不由自主地低笑了一声。
“若你要去寻找残页，我便独自一人……”
“住口！住口！！啊啊啊住口！！！”温澈猛地扑了上来，“你要敢再说一遍‘独自一人’，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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