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后，徐澄照跟着温澈继续向前，一路走过的却是似曾相识的风景。
当那座简陋的草屋映入眼帘时，徐澄照问道：“你要去找小骗子吗？”
温澈轻叹：“嗯。如今封印他记忆的人已死，他恐怕……先去看看情况吧。”
草屋后的六角木树下，白发少年蜷缩在坟堆前。听到脚步声，赵遇尘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又默默埋回膝间。
温澈蹲下身与他平视，柔声问：“想起了多少？”
“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赵遇尘揪着自己的白发，声音发颤，“我没有……呜呜……真的没有……”
注意到他颈后的封印已然消失，温澈轻声问：“往后有什么打算？”
赵遇尘用袖子胡乱抹着脸，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想办个学堂……教村里的孩子认字……我攒够了钱……可我这样子……又变成怪物了……”
“你假扮说书人时讲的那些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方丈爷爷……”赵遇尘摸着后颈，红瞳中满是迷茫，有些语无伦次，“他……是坏人吗？他教我读书认字……我、我攒了好多钱……能开学堂了……方丈爷爷……死了吗？”
温澈叹息一声，轻抚他的白发：“他犯了许多错……”
“他是坏人吗？”赵遇尘突然激动起来，仿佛忘记了昨夜的恐怖场景，“方丈爷爷是坏人吗？”
温澈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徐澄照平静道：“他没坏到你头上，那对你来说，就不是坏人。”
温澈恍然大悟：“没错，你说得很有道理。”
赵遇尘揪着自己雪白的发丝，轻声开口：“我从小就是这般模样……很容易招惹鬼怪……方丈爷爷让那些邪祟找不到我……可是现在……”他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渗出血丝，“方丈爷爷一直都瞒着我……其实我早就知道啦……我活不久的……”
温澈忽然问：“你想去翎上城吗？”
赵遇尘一愣，点头道：“想。”
“是从书上看来的，还是方丈告诉你的？”
赵遇尘虚弱地摇头：“小时候……哥哥总给我讲故事……说爹爹娘亲带他去过翎上城……坐过云鲸……还去城主家做过客……那时我还在娘亲肚子里……”他声音越来越轻，头无力地垂下，“可现在……那座城已经不在了……”
温澈握住他的手腕渡入真气，少年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抬头露出一个微笑：“我好多了……我是不是快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的……马上就十六岁了……”
“现在没人能保护你了，我也不能带着你同行。”温澈轻抚他的额头，“你愿意去一个地方吗？那里能让你活下去，等你养好身体，若还想开学堂……我会派人送你回来。”
赵遇尘赤红的眼中映出温澈带着疤痕的面容：“什么地方？”
“一个……跟翎上城很像的地方……”温澈移开视线，“只是在地下，见不到太阳……你愿意去吗？”
“只要能活着，我愿意。”赵遇尘恢复了一些力气，认真地开口，“死后说不定会见到爹娘和哥哥，可是我现在还不想死……我以后……还是想开学堂，教很多人读书习字。”
温澈叹了口气，搀住他的手臂：“先进屋吧。”
徐澄照架起赵遇尘另一只胳膊，两人搀扶着赵遇尘进了屋。将少年安顿在椅子上后，温澈取出半块玉佩和一面黑旗开始结印。
黑雾散去，温如的身影从雾中出现。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边袖子扎在腰带里的黑色圆领袍，左眼戴着眼罩，好奇地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好破的屋子，这就是荒村吗……”
转头看着温澈，“小叔叔，找我有什么事吗？”目光扫到徐澄照，又规规矩矩行礼，“徐叔叔好。”
徐澄照微微颔首：“你好。”
望着那张与叶胜如出一辙的面容，温澈心头泛起酸涩。
[十七，忍住，不要哭。]徐澄照传音道。
[闭嘴。]温澈瞪他一眼，走到赵遇尘身侧，对温如道：“你带一个人回去。”
赵遇尘缩在他身后，温澈轻拍他的背，继续对温如道：“将这个孩子带到城里去。”
赵遇尘瑟缩着伸手攀住温澈的手臂，温如那只独眼眯了起来，两步上前，声音冰冷：“放手，不然杀了你。”
赵遇尘被吓得一抖，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放肆！”温澈皱眉，“你怎能这么无礼？我是怎么教……”
“小叔叔，这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护着他？”温如打断他，语气罕见地激动，“难道他也是你的侄子？你果然在外头还有别的侄子是吗？我就知道……”
徐澄照一把捂住他的嘴：“冷静，他是我的徒弟。”
“哦，不是侄子。”温如瞬间平静下来，转头对着徐澄照点头，“好吧，徐叔叔，我会对你的徒弟好一点。”
赵遇尘吸了吸鼻子，感激而又畏惧地看了徐澄照一眼，小声对温澈道：“道长，我害怕。”
“别害怕，他不是坏——温如！你做什么？！”
温如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捏住赵遇尘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脸来。
“这张脸……长得很像一个人……”
和近在咫尺却毫无生气的人对上视线后，赵遇尘心内涌起一股惧意，却听得“啪”一声脆响，温澈打落了那只冰冷的手，他立刻缩到温澈身后。
温如面无表情地揉着发红的手背，仍然紧紧地盯着赵遇尘：“酆都城有个游荡多年的孤魂，长得和你很像。你有哥哥吗？”
“酆都城？！”赵遇尘睁大了眼睛，“你、你是从……他叫你叔叔……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少年身子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啊呀，他吓死了。”温如轻松地将他扛上肩头，认真对温澈道，“小叔叔，我带他走了。说不定那个不肯投胎的鬼就是他哥哥，一直在托我帮他找弟弟呢。”
温澈探了探赵遇尘的脉象，点头道：“嗯，告诉见羽，这是我徒弟，让他多照应。”
“嗯，我会说的，这是你的徒弟。”温如点头，看向徐澄照，“如果这是你的徒弟，那就不能带回去了。”对二人挥了挥手，“再见。”
黑雾散去后，徐澄照看向温澈：“你兄长果然很讨厌我吧？”
“见羽脾气古怪，他看谁都不顺眼。”温澈迈步往外走。
“不，我猜他肯定很讨厌我。”
二人并肩离开秋雨村，走上一条大道。
徐澄照忽然开口：“十七，你总是这么心软。”
“举手之劳罢了。”温澈叹了一口气，“小骗子孤苦伶仃长到这么大，确实可怜……你盯着我做什么？”
“怕你又要哭，想给你擦眼泪。”
“我哪有那么容易哭！”温澈瞪他一眼，愤愤地转头，耳下两颗坠子撞在一起。
徐澄照低笑一声，快步跟上和他并肩：“你每次送人蓝布时，总说‘有人’会来相助，‘有人’是谁，你自己吗？”
“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温澈摇头，“是古战场上游荡的亡灵。其实空明山的事本也是交给他们处理的，谁知修真盟那群多事的先来了。”
徐澄照若有所思：“这么说，你果然也能驱使那些亡魂，你怎么不是鬼王？”
“见羽手下自有修士门客和山野精怪，那些可不归我管。再说了，鬼修终日不见阳光，一个个都白得跟死人一样，我喜欢晒太阳。”
徐澄照捉住温澈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两相对比格外鲜明。温澈的手比他小了一圈，白皙修长，腕骨纤细却不显柔弱，掌心红润柔软，指尖如初绽的桃花般透着淡粉。
他轻轻摩挲那细腻的手背：“十七，我睡着的时候，你也会带我晒太阳吗？”
“哼，那是自然。”温澈抽回手，“我怕你身上闷出菌子来。”
“怎么会？”
“怎么不会？雨季一连数月，山洞里可到处都是菌子。”
“我记得你很喜欢吃菌子。”
“是啊，菌子可好吃了……”
……
酆都城深处，鬼王宫巍然矗立在永夜之中。
檀香缭绕的寝殿内，数十盏琉璃灯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乌鸦面具覆面的男人斜倚在软榻上，白得像死人的手指间捏着一张有不少折痕的书页。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殿门突然洞开，阴冷的气息席卷而入。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一个物件被抛在了案几上。
见羽将书页收进金瓶，抬眼望去。
桌上躺着个白发少年，双目紧闭。他看向温如：“这是？”
“你带一个人回去，将这个孩子带到城里去。”温如模仿着温澈说话，“跟见羽说这是我的徒弟，让他多关照。”恢复成自己的语气，“小叔叔他这么说。”
见羽起身，握住赵遇尘的手腕：“他从哪里收的徒弟？”
“哦，应该是今天收的，在一个很破的房子里，我刚才让小黑去叫他哥哥了，他哥哥是……”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
引用：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长相思·一重山》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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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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