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瑛看了一眼托盘里跟着端上来的小盘,便知道他是唬自己的。
里面放着几种蜜饯,有自己方才说的乌梅饼和樱桃脯,还有红盐荔枝和蜜饯金桔,每样四五粒,都摆放在精致的小碟子里,瞧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她用勺子搅动了几下那碗浓黑的汤药,舀起一勺送到唇边,刚挨个边儿,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霸道浓烈的苦味刺激得她想干呕:“必须喝这个吗?”
谢凛劲瘦的小臂抵在椅子扶手上,身子歪着,姿势散漫:“喝了对你身子好。”
“那你还是让我坏掉吧!”卫瑛把勺子扔回碗里,说什么都不肯再碰一下。
那碗汤药到最后也没喝进卫瑛的肚子里,几碟蜜饯干果倒是被留下了。
谢凛好像很忙,用完膳不多时就被人叫走了,一下午都没再见他。
期间他的随从送来几箱东西,摆放在院子里,卫瑛听见动静出去瞧,里面都是些女子用的首饰钗环还有胭脂水粉,卫瑛心里高兴,选了一些自己看得上眼的,叫侍女放在妆台上。
“这个好看,”她取出一对羊脂玉叮当镯给自己套上,轻轻晃动细腻莹白的手臂,动作间镯子当啷作响,声音清脆悦耳,似泉水叮咚,“好看吗?”她随口问一旁的砚秋。
砚秋见她漂亮的眼眸弯成新月,让人不由自主就跟着高兴:“好看,娘子臂膀生得白,手也纤细,戴这镯子再合适不过了。”
卫瑛点点头:“生病不好打扮得艳丽,配这个镯子正好,给我梳个松散些的发髻吧。”
砚秋应了,小心避着她额头上的伤,梳了个十字垂挂髻。
梳完头不多时,巧杏领了两个绣娘过来给卫瑛量体,讲这边的宅子里没有卫瑛常穿的衣服,得重新做一些,卫瑛没多想,翻着花样册子,选了些自己喜欢的布料。
两个绣娘是谢家名下铺子里的人,打扮得干净得体,办事很利落,说话也好听。
一边替卫瑛量身一边不住地夸道:“娘子身量生得真是好,纤细高挑,身段儿窈窕,该有的地方一点都不少。”
卫瑛叫人哄得高兴,杏眼弯弯,对着穿衣镜转了几个圈打量自己的身子,点点头,是很好。
晚膳是卫瑛一个人用的,好在这次没人再逼她喝那碗黑乎乎的汤药。
洗漱完卫瑛靠在床上看话本子,下午她让侍女找了好多话本子来给她解乏。砚秋怕她睡觉再蹭着伤口,还给她换了一套软花缎的被褥枕头,躺在上面柔软舒适。
只是这些话本子写的左不过都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有情人排除万难终成眷属,看了一会儿也没什么趣味。
还有的是写痴情娘子负心郎的,看得卫瑛愤愤不平,把纸张翻动得哗哗作响。
这些故事里,总是女子在情爱中无法自拔,分开后郁郁寡欢、不得善终。
男子却可以有两幅面孔:情好时关怀备至,海誓山盟;可一旦遇到了更美貌富有的女子,就立刻变得薄情寡义,干脆利落抽身。
凭什么!
卫瑛不高兴了,把手上的话本子扔到一边,轻声叹息,秀气的眉头拧起,嘟囔着低声骂了几句,去书架上寻新的。
一边翻找一边想,倘若日后她的夫君也让自己生气了,她才不要哭哭啼啼,她要抢先一步抛弃他,世上的好郎君多得是,再寻一个更好的有何不可。
夫君,这个称呼让她感到陌生。她想起谢凛好看的脸,他会和话本子里的男人一样吗?
思绪间,角落里一本封面艳丽的书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抽出来看书名是《女丞相独占俏狐仙》。
“噫。”卫瑛觉得这名字新鲜,在窗边小榻上坐下,开始翻看。
这本讲的是一个貌美的男狐狸精,为了修炼,不得已去给女丞相做外室的故事。
狐狸精小意温柔,丞相霸气果决,偶尔丞相生气了还会打骂狐狸精。
这剧情实在新颖,引人入胜,卫瑛看得着迷了,整个人靠在美人榻上,看到精彩处唇角上扬,手指缠绕着一缕头发不停打转。
看了几章,她发现,这狐狸精修炼的方式竟然是……
卫瑛的眼睛瞪圆了,这写书的人,遣词造句忒大胆了!
她忙把书倒扣在一旁,用手贴了贴自己晕红的脸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砚秋在外间做针线活儿,并未发觉卫瑛的小动作。卫瑛忍不住把书拿起来继续看,一边羞怯一边期待。
正看得入迷,身后窗外突然开始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似有蛟龙在云间盘旋低吼。
卫瑛吓得心里一突突,她放下手里的话本,拍了拍自己胸前,身子里面像是有人在打鼓,停不下来。
她扯过来塌上的靠枕,紧紧抱住,唤了两声把外间的砚秋叫进来,问道:“打雷了吗?”
砚秋见她有些害怕,多端了一盏灯过来,道:“是打雷了,夏天雷雨多,娘子别怕,奴婢去多点几盏灯。”
卫瑛攥紧了靠枕上的布料:“谢凛去哪了?”
砚秋现在对她直呼世子名讳已经习以为常:“世子现下在书房呢。”
卫瑛看了一眼窗外的,入了夜,天色已经黑漆漆的,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打雷,她有些害怕出去。
思绪间天边又一阵雷声响起,她吓得收回目光,扫视屋内。她虽失了记忆,但感觉很灵敏,这里的一切,从物件儿到人,她都感到陌生,只有谢凛让她觉得有熟悉感,而且她并不害怕他。
她想,呆在他身边总比在屋里安心些。
卫瑛抓住布料的手松开,抬头道:“你带我去找他。”
到了书房,门口的侍卫进去通报了一下就让卫瑛进去了。
谢凛正在书桌后写着什么,旁边摞着厚厚一沓书信,听见动静,抬头看她:“你怎么来了。”
“不能进来吗?”卫瑛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下,“你的侍卫跟你通报了的。”
“能。”谢凛看她神情知道她没有会错意,是故意这样说的。以为她是想要什么东西不好意思开口,便由着她坐在一旁,低头继续处理公务。
谢凛的随从进来给她上茶,茶汤颜色瞧着和谢凛书桌上摆的一样。
卫瑛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太苦啦,下次换牛乳茶或者甜一些的引子。”
随从应了,上完茶退下了。
谢凛的书房很大,布局雅致,一侧置有一扇紫檀雕花屏风,另一侧是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架,卫瑛踱步来到书架前。
大部分都是些无聊的经史子集或者兵书战策,早知道就带个话本子过来了。
见谢凛还在忙正事,卫瑛并不吵他,抽出一本怪谈类的书籍,回到圈椅上坐下,在一边安静翻看着。
谢凛处理完手上的公务,发觉她好一阵子没说话了,抬头去看她,便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卫瑛身量生得纤细,整个人都窝在椅子上。手上还捧着本书,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方才侍女和随从都退下了,现下室内只有他们两人,因此无人察觉。
他见卫瑛身子一晃,像是要从椅子上摔下去,起身来到她身侧,伸手扶稳她的头。
她的脸很小,他一只手就能完全拢住,雪靥肌肤细腻,触手温软,发髻梳得松散,几缕发丝贴在她脸颊上。
他的手并不粗糙,但骨量明显,手心有一层常年握剑和拉弓弦留下的薄茧。
软硬相贴,很神奇的触感。
卫瑛睡得不沉,一碰到他的手就醒了,睁开眼有点愣神,下意识左右扫视,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这是在谢凛的书房里,便抬头看他,眼尾稍微泛着点红。
他批阅了一晚上的公文,情绪不高,细直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是和白天一起用膳时很不一样的样子。
卫瑛没由来地有点发怵,声音放软了:“你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谢凛被她问住了:“你来是为了这个?”
卫瑛很轻地应了,又不解:“我们的关系不可以这样吗?”语气带着几分不安。
谢凛揉了下眉心:“你先回去休息。”
“不要,快打雷了,”她声音微顿,视线在他的脸上停留,继续道:“我害怕。这里的人我都不熟悉,只认得你了。”
她在直白地说着仿佛很寻常的话,落在他耳朵里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救她性命是理所应当的,但谢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她在这里养伤。
他未曾对女子动过心,也不理解为什么族中兄弟里会有人沉迷于酒色。
行冠礼后母亲说他该娶妻了,他便依从。他既然生来就拥有了这个位置给自己带来的权势,也应当如他们所要求的那样娶妻成家。
国公府势大,难免引得圣上猜忌,卫家文官清流,正适合急流勇退的国公府。
他回想起与卫瑛偶遇的情景,觉得日后与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不错。
只是未曾想到,她竟然毫无缘由地拒了二人的婚事,而且从那之后就跟他针锋相对。
他性子随了父亲,做事雷厉风行,恩怨分明。
他应当顺理成章地怨恨她、远离她。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她,他虽心有不甘,却无法生出一丝厌烦的情绪。
明知道她不会对自己说什么好听的话,还总是忍不住迎上去与她互相讥讽,完全不像平日里的自己。
是时,一道闷雷劈下,卫瑛肩膀瑟缩了一下,纤细的手下意识扯住他的衣袖,望向他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恳切。
这张脸昨日在外面遇到自己还是趾高气扬的,现在却对他露出这幅脆弱依赖的神情。
她在害怕。
他该拒绝她,趁机给她个教训的。
然后他听自己的声音响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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