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日 晴 巴黎
口口口口。
茨威格医生说我随时都有失忆与口口口口的风险，所以让我写一本日记。
我照着做了。
但没有在病房里面找到之前的日记，可能掉到哪里去了吧。
9月25日 晴 巴黎
在镜子面前，我的眼睛变红了。
茨威格医生告诉我这是我的能力，可以看透人心。
“善良的神之子啊，”跪在地上的人，脸上挂满了诚恳，“请从崇高的巴别塔之上侧下您高洁的耳，来倾听我这卑微而又渺小之人的许愿吧；请从对神明的注视之中分出您明亮的眼，来看见我这承善而又行恶之人的期待吧；请从对自身的审视之下使用您无上的权力，来实现我这走投无路而又残余一线生机之人的愿望吧。”
“高贵的神之子啊，我祈愿您让我家族再次富裕，让它能有……”
跪在地上的人不断地说出自己的愿望，铺垫似的诚恳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对这一幕见怪不怪的卫士们挪开了视线，任凭能够左右欧洲股市的人胡说八道。
许愿的尾音落下，头直接挨在了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大理石上，跪着的人脸上又挂上了诚恳的表情，一副心无杂念，好像嘴巴里说的都是真的一样。
被呼喊了无数遍的神之子安然地坐在用金椅之上，黑色的瞳孔麻木又安详地凝视着向自己祈愿的人，他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个死人啊。”送走了富豪，新来的人站在门口抖了抖肩膀，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见搭伙的人没有理会自己，他又凑近了一点，“提问，向他许愿，真的会实现吗？”
“如果你觉得明知故问会让你觉得与众不同，”有着一头棕发的女人瞥了一眼新来的成员，然后转身朝少有人能进来的应许之地走去，“那你就尽情地去做吧。”
“第一次做这样的工作，”摘下黑色的军帽，果戈理的脚步跟在了男人的后面，“我还是挺紧张的啦。”
“艾米莉·勃朗特小姐——”
回响在走廊里的高跟鞋声音停了下来，艾米莉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冷，“现在只有三十分钟，果戈理先生。如果他们不能按计划准时见面，我都担心您的魔术把戏随时都会成了真的掉脑袋。”
“还是说，您的自由就像随时可以更改的计划一样廉价？”她侧头，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一截断手，毫不在意地接着往前走，“那真是令人钦佩的自由。”
松开女人的肩，果戈理的脑袋被两只断手托着，身体快步跟在艾米莉后面。他笑了起来，眼泪从脸颊上划下，“可是艾米莉小姐，说不定我们连这样廉价的自由都没有。”
“我们都是被框住翅膀的鸟，一辈子都没有飞起来的机会。”
“混乱主义是将你的大脑都洗劫一空了吗？”
新的祈愿者带着同样的诚恳跪在了神之子面前，口中也重复着同样的祝词与愿望。
艾米莉和果戈理两个人安静地站在一楼数十道门之一的后面，他们注视着祈愿者，打量着其他黑压压的门扉，无数的愿望将像浪花一样涌向端坐在金椅之上的神之子，将他淹没，直到海洋让每一个人窒息。
在祈愿结束后的短暂空隙中，他们对面的一扇门发出让人感到牙酸的吱呀声，戴着白帽子的人顶着无数人戒备的目光走到神之子前，他站在巨大的笼子面前，手臂揽着一束花，仰头看向闭上眼的人。
“谁把他放进来了？”认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小声询问着同伴。
“谁知道呢？”没在军团值班的雷马克扭头，视线落在新人身上，“毕竟谁都有可能嘛。”
有着魔人之称的青年放下花，靠近了囚笼，像晚霞似的眼睛长久地凝视面容麻木的人，他立直身躯，不合时宜的厚重大衣快要将人压倒在地。没去管门扉卫士们的窃窃私语和争论，陀思从口袋里拿出被折的并不规整的白纸。
一双红色的眼睛和那双有着奇妙的紫色的眼睛对上，百鬼微微打直身子，粗略看去颇具条理的混乱内心将他的思绪全然地捆绑了起来。冷汗顺着额头流到了眼眶，让他的眼睛感到被侵略的不适感。
直到同伴一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并询问在看什么的时候，百鬼才觉得呼吸被拉回了正轨。
“戴着白色帽子的人。”黑色的眼珠子试图从手指缝隙间再和那个奇怪的人对视。
手指往下一滑，同伴捏住了小自己八岁的人的脸，她摇了摇脑袋，“你才出来没多久，如果过度使用异能力这件事情被莫泊桑知道了，我可不敢保证你还要进去住多久的院。”
黑色的眼睛被迫转到另一边。
当白纸被拿出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归于沉默，细微的折纸声在大厅中都清晰可闻。纸张完全摊开在众人的视线之下，没有落下一字的书页，他垂头回想起作为协议一方的卖药郎脸上难以察觉的懊悔。
陀思轻咳两声，一手捧着鲜花，一手拿着空白的纸张。
如果他许下愿望……也许一切都将走向终结。
“亲爱的神之子，你苍白的眼泪洗去了我身上的疲乏与木然，我挣开了一切的枷锁，来到你的面前，祈求你倾听我的祷告。”
“神之子啊，如果不是你的庇佑，现在的我将处于何处呢？”
他向前一步走去。
“神之子啊，如果不是你的放任，现在的你将处于何处呢？”
“你回想二十八年前的初春吧，纯净的婴孩降临世间，星辰与雪花一并落到眼里，他的命运却并不公平。”
“假如你回想起来，就让他成为迟来一步的父母的孩子，让他被收养、长大在最普通最平凡的生活中，让他将过去所有的誓言都焚烧得一干二净。”
“亲爱的神之子啊，你与他人的约定将纯净的婴孩牢牢捆住，他无力走到你的面前来向你祈祷，而我只能假借他的名义，向你发问。”
所有的门扉都被打开。果戈理用【外套】戏弄着不愿意配合的卫士们；希斯克里夫和埃德加两个异能体跟在艾米莉的身后巡视；雷马克点燃一支烟，和自己的长官艾捷尔对视一眼，最终认命地用了【西线无战事】。
“D，你在还等什么？”艾捷尔站在三楼，佩剑上的血滴在地毯上，染出一朵朵红晕。她撑手翻过栏杆，平稳地落在陀思身后。
坐在囚笼中的人垂下眼睑，瞳孔映入祷告者眼睛里的晚霞。
“你要问什么？”他问。
脑海中闪回无数的画面，陀思张了张嘴，让人觉得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悲哀从眼中溢出。
端坐在金椅上的神之子如同他人祈愿的那样侧下了耳朵，分出了目光给予面前的人，但他一言不发，只用哀伤的神情面对自己。
他记不得了。
艾米莉止住了艾捷尔的催促。
靠在栏杆上的雷马克等待着男人的问题。
灯光安静地落在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的卫士身上，他们悄然地沉睡在门扉之后。空荡的大厅里，女人们按着耐不住无聊的果戈理，同样无聊地等待主人公的发问，就连将要被询问的对象也等待着。
他不记得了。
抖抖手中空白的书页，陀思一步一步地走到囚笼的前面，抬头望着，说：“玛丽亚带着耶稣逃亡，作为母亲的玛丽亚祈求玫瑰与丁香的帮助，却得到了拒绝。在走投无路下，她向鼠尾草祈求帮助，于是枝叶为他们营造了遮蓬，使他们免于被希律士兵抓捕。”
“这束鼠尾草献给你。”
花束被放在囚笼的边缘，和祷告者眼睛相似的颜色让神之子有些挪不开目光。
“你要问什么？”神之子问。
“你希望我问什么？”手指搭在了构建起囚笼的细长金属上，陀思问了出来，没有那么惊天动地，一个简单到随处可见的问题。
书页被递了上去，他示意对方将它拿走，“如果不知道答案，你可以看看这张书页。”
轻飘飘的一张纸在神之子手中翻来覆去地被打量了个遍。
被仔仔细细观察过的书页上不断地冒出文字，从断断续续地记录到越发流畅的书写，神之子对此入迷，忘我地阅读了起来。
书页上是一位父亲的记录，异能力者战争席卷了整个世界，而他离开家庭、抛弃怀孕的妻子，参与其中，简短的记录很快就浮现完整，随后又消失。接下去的是笔迹相同的另一个口吻，他写下自己的孩子将会成为最好的异能载体，会让战争裹挟所有人往罪恶与死亡涌去。
满怀恶意的期待很快让神之子感到了不适。读完最后一行字后，他将书页叠好，耳边出现了无数愿望的幻听，愈发疯狂的幻觉迫使他闭上了双眼。
悬崖上的独木摇摇晃晃，垂落的恐惧与兴奋开始让人分不清，他捏紧了书页，想要抓住什么让自己稳健地支撑在独木之上。
“我希望，”
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能许下自己的愿望。”
我……自己的愿望？神之子迷茫地俯视男人，他被一片旁人看不见的阴影包围，我……会有什么愿望呢？跪坐在鼠尾草花束前，他尽力和提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愿望的男人平视，想要从对方的脸上知道一个答案。
提前醒来的百鬼背靠着墙壁，借着微弱的光瞥着墙外。试图聆听的他幸运地没有被发现，于是所有的真相向他敞开了大门。
“你明明知道，”穿着黑色西装的少年站在他的身边，鸢色的眼睛将他的每一寸都刮得生疼，“还是说，这就是你的选择？”
“你将成为港口黑手党最锋利的一把刀，”将手术刀放在他手上的男人笑着，“让叛徒们都消失在黑夜里吧。”
尚有精神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扫除所有的障碍，让它成为横滨永远都不会落下的夜晚。”
“现在难道要我们去理解没用的东西了吗？他们的大脑里面能不能建设一点有用的东西？直接说他死了不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了吗？”
牵上对方的手，他听见对方许下了第一个愿望——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异能力都消失就好了。
无数的鼠尾草从囚笼中伸展出枝桠，它们垂到地上，蔓延到每一个人的脚下，直到将这栋楼铺满，直到神之子落下一滴眼泪，直到神之子听见自己的名字。
“百鬼，许愿吧。”
幻象轰然倒塌，百鬼抓住了陀思的手，泪水滴落在缝隙之中。
“我许愿——”
9月22日 晴 巴黎
我叫百鬼。
茨威格医生说我随时都有失忆与记忆混乱的风险，所以让我写一本日记。
我照着做了。
但没有在病房里面找到之前的日记，可能掉到哪里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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