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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王默微怔,他暗器向来百发百中,瞄着薛衡决计伤不到罗宜,可方才他看得仔细,那薛衡分明是可全身而退,却还是为罗宜挡了半侧身子,这才伤了手臂。

可若薛衡未将人认出,那他为贼人挡刃,岂不是疯了?

他狐疑:“当真没有?”

罗宜睫羽轻颤,思及薛衡粗粝掌心寸寸掠过她……耳尖骤然腾起红晕,半晌,缓缓摇头:“我戴着面具,也并未出声……”

王默横眉拧成川字,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一袭黑衣周身未有装饰,末了,终是沉声叹了息:“薛衡招式狠厉,可伤着哪里?”

罗宜摇头。

王默嘴角一沉,薛衡出手从不留情面,倘未认出,她岂能囫囵脱身?他心中不置可否,骤然伸出手捏向她肩骨。

罗宜立时闷哼了声,肩头顿时委顿下去,她抬手护住痛处轻缓揉了下,含糊道:“方才……我已将胳膊接好。”

“你究竟哪里生出的胆子,竟敢只身去闯薛衡的衙门?”王默低斥一声,又忙抬手检查她肩骨,见确无异样,双手负在身后,面色沉痛:“你轻功是了得非常,可比起气力如何能抵过壮年男子?”

可思及她陡然长进的功法,王默眉头又是一拧,鹰眼如炬打在她身上:“罗兄从前只教了你些健体的拳法,你眼下这身轻功技法与罗氏功法大相径庭,师从何处?”

罗宜闻言,忽而愣了下,动了动唇,却顿了好半晌才艰涩开口:“一个......山野道士......”

王默眉间一挑,了悟地点点头:“难怪,不过有此等功法,想必是避世隐居的高人,他人现在何处?”

罗宜羽睫轻颤,声音极淡极浅。

“………已然归西去了。”

王默来不及讶异,又听她缓缓出声:“那道士,是个疯子。”

罗宜苍白扯动嘴角,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却浅浅笑了下,岔开话头:“叔父既不愿回营,可否替我盯着庞家?”

怕他回绝,她又忙补充道:“我自不会再以身涉险,叔父不必忧心。”

王默眸光沉静,定定看她一眼,笃定:“你心底已有筹算?”

罗宜却缓缓摇了摇头,只道:“叔父应下便是。”

.

悄然回到山顶佛寺,褪下玄衣,换作素净常服,罗宜转身去到佛堂,跪向蒲团,手中奉香,三拜垂首。

再抬眼,眼底怔怔望向牌位。

自西郊大营逃出后,他一行人不敢暴露身份,一路躲藏,风餐露宿。

彼时途径赤崖山,偶遇道士下山接济乞儿,她原以为可暂避风霜,却不知是羊送虎口。

那道士,是个疯子。

他替罗宜摸骨,说她天赋奇佳,要收她为徒。罗宜婉拒,她自幼生在将军府,自己几斤几两心底清楚,过了一夜,罗宜辞身,那道士未有阻拦,却只是笑。可当罗宜带着人下山,却恍若进了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迷障,一连几日,粮尽力竭。

道士又出现了,他递来一支水葫芦,笑得和善,问:“可愿拜我为师?”罗宜时才恍悟,他们中了圈套,却已然无力抵抗,只得遂了他愿,以求怀柔暂渡。

却不想,噩梦至此才将将开始。

他教罗宜功法技艺,却以人命相逼,她若不从,便一日杀一人,血不见刃,悄无声息。

罗宜没法子说不,可一行二十余人,仍无一幸免,或被他吊在崖边,逼练她轻功步伐,或被他困在阵中几近失狂,才悠悠告知她去破救,又或被他当作人靶,放虎狼相逐,要她手中箭矢迅猛,又不容星点误差,更有甚者,被他脚上枷锁缠石沉水,逼她屏气撬锁,拆合奇门遁甲......

那夜,疯道士将府卫数人沉湖,凛冽冬日里,罗宜几乎拼掉半条性命,可是不够,还是不够……

她救不下冯逸大哥……

也护不住瑞娘.......

那道士医术精湛,却给瑞娘下了毒,随手扔来一册方子要她参悟,又留下话:“三日不解,即绝声,十日不解,即气绝。”

可她丝毫不通岐黄,不眠不休几乎将书卷翻烂,试了千百种医方,却无一例可压制毒性,三日到,瑞娘不止失了声,身子更是一日比一日虚乏。

罗宜无法,白着一张脸,跪地去求那道士放过瑞娘,他也是笑着,一声声应了下,却只道:“医毒本不分家,你瞧着是医人,又怎知不是在害人?如此下去,只怕十日难捱。”

道士言下之意她不是不知,他在逼她以毒攻毒,可瑞娘身中已是剧毒,若以毒攻毒,便需拿一幅更毒的方子以命试险,稍有不慎,便是她亲手喂下一剂猛毒药死瑞娘.......

身边人一个接着一个,还有……同她一道长大的邢舟……

罗宜睫羽颤了颤,邢舟平素作兄长随侍,却也是她自幼的玩伴,是最最和煦温良的性子。

可冯家大哥入土当夜。

邢舟却静静站在她床头,轻声问:“是不是只有你死了,这梦魇才能醒来.....”她听罢心头一颤,可紧接着,邢舟又摇摇头,低眼笑了笑,“小姐不能死,我的命本就是将军捡回来的,小姐怎么能死呢......”他笑着,却忽而提刃在她眼前抹了脖子,鲜血溅射在她面颊,是灼烫发痛的温度。

记忆帧帧回闪,她眼眸刺痛一般猝然闭上眼,肩头瑟了瑟,眉心紧蹙。

佛堂里檀香阵阵,勾回心绪,再抬眼,她望着堂前画像,怔怔失神,喃喃道。

“爹爹一生为民,可会怨我沾染人命……”

声方落,却又兀自摇了摇头,低眼瞧着自己一双手,轻声自语。

“……盈儿没错。”

“……没错”

罗宜一声声重复着,掌心却隐隐震颤。

.

晨钟余韵,回荡山林。

日曦未起,华光熹微,薛衡携一身霜寒踏上山寺。

佛堂外,当值侍卫更替轮换,见薛衡罕见换上一身白衣身姿昂藏,清隽出尘,一时都呆愣住,他平素偏好玄色,乍然换做霁白,竟教人恍惚是幻境。

待人近前,出了声,两名侍卫才忙不迭垂身见礼,又听他问起郡主起居,其中一人恭敬应声:“荣熙郡主近日都歇在佛堂,郡主说此前多舛,未能堂前尽孝,如今便算作弥补。只是……三餐饭食也用得极少。”

薛衡眸光滞了滞,灵堂须跪尽七日,她此举也合乎常理。

他扬了扬手,屏退侍卫,只是……他贯来不信巧合,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双如此相似的眉眼。

可当他推门入内,眼见堂前蒲团上蜷缩着一抹柔弱身影,薛衡脚步顿时便缓了声。

他轻缓靠近,而后缓缓矮下身子,柔和的日光穿透窗牖撒落在她面上,映得一张脸白净如瓷,她衣襟微散,露出颀长玉颈,似婴孩般蜷着身子,沉沉睡着,眉间却不时蹙起,似陷入梦魇一般,鸦羽般浓密眼睫频频扑簌。

薛衡视线寸寸下移,落在她丰润的朱唇,眸光深了深,又缓缓移开。

随即,手臂穿过她柔软腰肢,将人拦腰抱起,薛衡无意识掂了下,只觉她周身重量轻薄如纸,不由眉间轻皱了下。

他垂眼再看,却骤然撞进双微微惊诧的清瞳,眼底深处更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薛衡动作一顿,她从前看他眼底最多是不耐,可如今总夹带一丝防备。

薛衡面目冷肃,心头频频回闪起昨夜,那刺客尽是嗔怒娇媚的眉眼,与眼前人的无助戒备截然不同……

他暗自思忖,或许,是他失察多虑,兴许天底下便是有许多彼此肖似的眉眼。

“地上凉,”他淡淡出声,随即稳步将人抱回暖塌,轻缓放下,而后不再落一眼,起身走到堂前,引燃三炷香。

“你受伤了……”

耳边传过清浅的声音,薛衡侧目,见她已坐起了身,目光犹疑落在他右臂,他随她视线垂落眼眸,霁白衣袍被血色沁上红梅,点点晕开。

薛衡默了默没有应声,眼眸微抬,望向堂前三座牌位,声色似平素淡漠:“我知你处境艰难,也知你无心于我,”他似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声,“我亦如是。”

罗宜微怔,羽睫轻颤了颤,片刻后,脚步踟蹰着缓缓走近:“何意?”

薛衡垂下眼,眉间微不可见地轻皱了下,又极快舒展开,言辞微沉:“圣上降旨赐婚,却未要你我死亦同穴。”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今日……当着你尊亲牌位——”他目光落在眼前三幅画像上,依次掠过,声色沉了沉:“世叔…婶娘…常祎……我薛衡在此许诺,大婚之后时盈仍旧是自由身,可随心相看京中儿郎,待得觅良人,薛衡自当殿前陈情,助她和离另嫁。”

他言毕,掀袍跪上蒲团,郑而重之垂下身,三拜奉香。

罗宜脚步微动,却又瞬间僵住住,她眸光闪了闪,凝着他挺直的身影,好半晌,嘴角才缓慢牵起微弱弧度,笑了下:“多谢小侯爷……仗义相助。”

薛衡听到这个称呼,背脊僵了一瞬,而后不经意拂了拂衣摆,起身:“近日京中不太平,我派些得力随侍放你身边。”

罗宜眼睫颤了颤:“……你是在同我商议吗?”

薛衡缓缓瞧她一眼:“不是,”他顿了顿,眉峰一挑,“不愿?”

罗宜抿了下唇,摇摇头,她眸光忽闪,频频落在他右臂,见他转身欲走,忙快步走近了些,轻扯薛衡衣袖,牵着人旁侧桌案坐下:“等一下……”

随即匆匆出了佛堂,再回来时,手上抱着一顶医箱,待走近时,脚步却生了几分踟蹰。

薛衡静静看着她走近。

“你……将外袍解了,”话未说尽,耳尖已染上红晕,随即背过身,翻腾起医箱里的瓶瓶罐罐。

薛衡已然明白她要做什么,视线落在她隐隐泛红的耳垂,又下移落在她白净的腕边,淡淡道:“不必,伤口已作处理,不妨事。”

说着,便欲起身。

罗宜却俶而转过身,又将人按了下,四目相对一瞬,望尽薛衡沉静的眼底,她眼眸微滞,眸光轻闪了闪,别开眼,嘴上却是逞强:“是要我帮你解吗?”

薛衡眸光视线扫及堂前牌位,顿了顿,却未再出声,缓缓垂落眼帘,依言解了一边衣袍,露出半侧线条紧实的臂膀。

罗宜回过身时,见他微微侧着身,背倚着桌沿,视线回避,身姿却坐得挺直,衣衫褪至腰间,露出一侧板肋虬筋,只有右臂浅浅搭在案边。

这个姿势下两人挨得极近,罗宜似被他圈在身侧夹角,好似他长臂一横便可将她稳稳揽在腿上,她眼睫颤了颤,一时顿在原地。

“还要如何……”

他淡漠声色传到耳中,罗宜骤然回神,无声摇了摇头,垂下眼,见他右臂上伤口撕裂,血珠滴滴外渗,心中不免生起些歉疚。

若非护着她,薛衡也不会受伤。

“创面锋利,是刀剑所伤?”罗宜抿了下唇,象征性问了句,指尖轻轻按压伤口,伤口短却深,约有一寸,若是缝合会好得快些,可眼下却没有趁手工具。

她轻皱了皱眉,抬起眼,却措不及防撞进一双沉如渊底的眸子,睫羽慌乱轻簌。却见他薄唇微动,问:“你……何时通晓了医术?”

罗宜眸光轻滞,抿了下唇,转身拿过金创药粉洒在伤口,眉目微敛,温声道:“久病成医,总是要会些的……”

她声音很轻,却引得薛衡心头一颤,视线落向她低垂的眉眼,她取了医布缠得仔细,说不出的乖顺。

薛衡眉间微拧,罗宜不知道,她说假话哄人时总偏好浅浅抿一下唇边。

情愿他派人护持,是假话无疑。可刀剑所伤,何时习医,她虽应得模棱两可,却又合乎情理,教人瞧不出端倪。

“好了,”罗宜最后系上一枚小结,转身收整医箱。

周身温暖甜腻气息骤然远离,薛衡指节无意识蜷了蜷,而后,缓缓抽回手臂,一点点穿起外袍,垂眼静静瞧她。

许久。

“身陷卢丰之前,你人在何处,”似觉言语过分冷涩,薛衡顿了顿,放缓了声:“可还记得?”

罗宜闻言指边一颤,“咔哒”一声扣上医箱,眼睫震震,好半晌,她轻抿了下唇,缓缓摇了摇头:“……困在一座道观,北地崇道,或许与卢丰相近。”

薛衡不动声色,将她细微动作收入眼底,眸光暗了暗,随意接道:“而后误宿黑店,被人贩迷晕卖去了卢丰地界,是吗?”

罗宜眸光闪了闪,轻轻嗯了一声。

一句真,一句假。

薛衡心中做出论断,却无意戳破,抬手系上圆领袍侧缘最后一枚扣子,不经意眉眼轻扫过她素净白皙的脖颈,默了默,道:“伤既好了,忘了也罢。”

“近日城中流言纷杂,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随即,提步迈出。

罗宜缓缓抬起眼,望向他渐远的身影,视线微凝。

罗宜兄长罗修,表字常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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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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