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叶国,香草镇。
香草池畔的水流似一条银带环绕小镇,波光粼粼,淡紫色的小花点缀在双侧。风一来,草叶擦蹭出沙沙的声响。
镇里最大的绣楼。
采之铺展开一块极好的大红布料,挑起长绳在上面比量。丈量肩宽袖长的空隙,她偷闲想,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穿上这样的嫁衣。
她利落地从手边针盒勾出一根细长的绣花针,另一手拈起金色的丝线。眨眼之间,金丝穿进针鼻,银白的针在大红料子上穿进钻出,她动作极快,却处处细密未有纰漏。
窗外细雨如织,窗里的人擦擦额角的汗水,抬眼间,撞上掀帘人生涩的目光。
是个模样清秀的男子,面上略有几分歉意道:“在下远道,初来唐突冒犯了姑娘。”
原本坐得规矩的采之自绣架起身回礼,余光悄悄滑过男子的脸庞。她瞧他面生,不像是香草镇的人。
男子衣着打扮寻常,领子处的盘扣样式复杂,做工却不精细,想是哪门哪户的小公子。
两人的静默被端茶水进来的绣大娘打破。
“采之是迦叶国这一辈最好的绣娘,手艺连迦叶王的王姐都赞不绝口,你此来寻她算你精明。”
“如大娘所言,采之定竭力为公子与新娘子裁制喜服。”采之截过话来,她实在听不惯大娘夸她,“公子对喜服可有别的要求?”
“应当没有……”
“那新娘子呢?”采之耐心追问,“若是新娘子待嫁不便出门,公子只需告知我小姐住处,采之上门量体裁衣亦可。”
“在下……还未有定下亲事的新娘子。”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凝滞。
没新娘子,找裁嫁衣的做什么?大娘暴脾气登时上来了。心说我家采之金贵着呢!小伙子你跑大老远拿大娘开涮?亏得你生得俊俏白净,行事有礼。
满脸堆笑的拉着他说了这许久,笑得她脸都酸了。
越想越气,绣大娘拉椅子顺势坐下倒杯茶水,灭灭火气。
大娘不高兴要轰人的,采之看势头不好,抢在之前开口:“那公子的来意是?”
远道解开绑在身后的包袱,捡出数匹极为上乘的料子,露出压在下面成色很好的金线和连缀的南珠宝石。
他这几日才来到香草镇谋生,确是没有婚配女子,但也确确实实是来做嫁衣的。
别的都没什么惊奇的,唯独大红料子,直入了采之大娘两人的眼。拿了一辈子针线的绣大娘没忍住,上手摸了摸。
这么好的布,她已好些年没瞧见了。
“大娘!”
采之又拉又唤了好多次,绣大娘才回过神来。远道没在意绣大娘的失态,和善一笑,继续说下去。
这是他家中旧例,男子及冠,族人要集资扯红布请绣娘,备下嫁衣以待迎娶。可惜到他这代,家中已没什么人。他又为生计奔波,婚配的事就耽搁下来。
可没有新娘子,问谁嫁衣的事?
采之绣大娘双双犯了愁。
而那个叫远道的男子杵在原地,嘴角僵住个为难生涩的笑。采之立时明白了七八分。
肯定是早知道现在的状况,说话才吞吞吐吐的,还真够害羞的。
“在下心思粗,不及采之姑娘懂女子心思。来之前,听闻姑娘是迦叶国最聪慧的绣娘,这才找到大娘。”
句句恳切,说得绣大娘心里的气全消了,她起身道:“好了,就让我家采之帮帮你吧。”
采之收起包袱,她抬眼把远道看痴了,好一双清澈见底的水眸!
“不知采之是哪两个字?”
对上那人的眼,采之字字清晰道:“采之欲遗谁?采之。”
这是大娘亡夫最爱的诗句,她曾听大娘无数次的念过。可惜只有半句,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匆匆擦过远道眉目的那一刻,采之的眸子可见地慌乱起来,搅出圈圈涟漪。
“大……大娘,”她生硬地转过脸,两颊隐隐浮现桃花色:“送远道公子出去吧,我要忙了。”
“我明日再来。”一阵不大的脚步声后,绣楼恢复往日的平静。
胸口好像有小人敲锣打鼓,采之松了一口气,害得她只得紧紧揪着衣领子,死命按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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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鸟鸣啼,疏窗半开,天光透过窗扇与窗沿的间隙铺散满她的绣架。张员外女儿的凤冠霞帔在这清亮的光下,丝线艳丽,光彩横生。
连夜赶工,耗时五月。
张小姐的嫁衣终于赶了出来,眼角眉梢尽是疲惫也掩不住一份愉悦。采之几步去到置在左室的迦叶佛前,燃起三柱香,虔诚地跪上蒲团。
“信女采之,无执无念。愿此霞帔,佑她一世。”
迦叶国,百姓家中必定腾出一处供奉迦叶佛。无执无念,是迦叶人一生所求,亦是对新人最好的祝福。
敲门声打断祈祷:“采之,可起来了?”
是绣大娘。大清早的,怎么这会儿就来找她了?采之从蒲团起身,心生疑云。
大娘知道她有时赶工彻夜不眠,操心她休息,总会选在巳时之后找她。可瞧瞧更漏,才辰初,天还没大亮呢。
今日是怎的呢?
开门,绣大娘端着热茶热粥小菜,把采之脸色发白的模样敛入眼底,气呼地念叨:“又赶工!张小姐的婚期半月后方至,这么拼命做什么?”
空下来的手推开采之,进绣房将粥碗菜碟一一摆好:“你年纪虽轻,也不能这样熬……”
采之淡淡地笑,听着绣大娘唠叨女儿般的话语,闻着茶米香,赶工的疲累感顿时消散不少。
她早忘了自己从何处来。
犹记得**岁流落街头破破烂烂的时候,绣大娘也是给了她这么一碗粥,救了她一条小命。
当时,大娘的独子刚因急病过世。这对少年丧夫的大娘来说,无疑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棵稻草。
遇见大娘那天,天毛蒙蒙的。不知是什么阴差阳错,望着大娘的背影,她就将一声‘娘’喊了出来。
妇人回身牵起她,把她脸上的灰擦掉,眼里鼓出好多水:“孩子,多谢你救了我的命。”
她跟着大娘回家,两人相依为命,共同支撑大娘亡夫留下的祖业。恍然之间,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
“傻丫头傻发什么呆!端碗粥就傻了?趁热吃,不够我再给你添点。”绣大娘拉她坐下,转身瞧见窗子大开着:“现在正是容易生病的时候,你这么大的人,该懂得照顾自己。”
说着火急火燎关了窗子。
一碗热粥下肚,采之的脸才回了点血色:“可是远道公子来了?”
“可不就是!你说他连个相好都没找呢,着急做什么嫁衣,估计是怕我们把他的喜服压后做,大早就守在门前,我也不好赶他。”
唠叨完,绣大娘心中畅快许多,见采之吃过饭了,就闲不住的收拾碗筷:“你也别管他了,我这就将他赶走,累了一夜劳心劳神的,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我再放他进来。”
“还是不了,昨日说好的让他今日来。”采之先绣大娘一步,将碗筷端了出去。
绣大娘在后面喃喃:“这孩子啊……”
收拾好碗筷,采之下楼来。一个男人身影立在门前,耳朵冻得微红。
今日是秋分吧,清早哈口气都能看见,这人怎不知道在屋子里面等吗?绣大娘也不会赶他。
怪不得绣大娘心里多少个不愿意,却还是来寻她了,真是怕这傻子冻病了。
“远道公子外面风大,进来坐。”采之唤远道一声,手上不闲地沏了杯热茶,递给刚进来的远道。
微红的手接下茶水,道声多谢,他近些的地方看到采之泛白的脸,生出关切之心:“姑娘昨夜没歇息好?”
“不妨事。”采之的手贴过自己的脸蛋:“昨夜赶了个工,这是绣娘常有的事。”
定是他清早来占了姑娘歇息的时辰,想到这里远道面带愧色,手拱起做礼:“是在下考虑不周扰了姑娘,明日我晚些来。”
搁下茶水,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绣大娘从阁楼下来,只看见愣得出神的采之与两盏冒热气的茶。
“远道人哪里去了?”绣大娘边说边找,连影子也没半个,碎念道:“冻了一个时辰,说走就走了?”
是啊,等几个时辰,就因她脸色白,头都不回的走了。
真是个古怪的人。
双手捧起面前还未凉透的热茶,丝丝温度透过瓷壁暖着她,采之轻咬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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