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是七八年后,听闻丁家村的人染上瘟疫,无一幸免。
丁烟是丁家村唯一活下来的人。
活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她唤作爹娘的人用她这个人换了半袋小米。走的时候连头也没回,眼角眉梢衔着高兴,如大户人家落雪的新瓦一样醒目。
人牙子粗壮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挑剔的目光落在两颗葡萄似的眼珠上,添了几分精光。
年仅八岁,丁烟便知道这世上的东西,原来都可以明码标价。
她同十几个女孩关在人牙子颠簸的车上,摇摇晃晃,抓紧一旁的栏杆才勉强不与别人磕到。可她们哭得厉害,丝毫不在意是否满身伤痕。
每走一段路,就有两三个女孩哭哭啼啼被抓下车。人牙子颠颠接到手中的袋子,哗哗的铜钱声,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生气。
丁烟打量他,她生平第一次见识到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张脸孔。她数过,人牙子今天笑了七次,瞪眼了五次,想来生意是不错,一车的人转眼只剩六个。
一只脏手抓住丁烟的胳膊,还在本来干净的衣衫上留下一个极讨厌的手印。
气得丁烟瞪了他一眼。
脏手的主人被丁烟吓得缩回手去,头也埋在曲起的腿间,过了半晌他终于怯生生问:“你不怕么?”
丁烟没好气回他:“哪里来的臭小子,脏死了!”
“哦。”小男孩闷闷地回了一声,扯了自己裹体的破布,往角落缩了缩。
丁烟这才转头打量起她口中的臭小子。
九岁的模样,没什么头发。身上裹了件破布,一端从左肩上头绕过,一端从右侧腋下绕来,在胸前郑重地打了结。里衣虽破,仍能瞧出穿戴者的恭敬。
他不哭不闹,脏兮兮的脸盛满的,竟是向往?
丁烟顿时起了兴趣。
“喂,臭小子。”丁烟捡起木板上的小石子砸过去:“被卖了还这么开心,你傻么?”
被砸中光脑袋有些痛,小男孩眼里猛地聚起水雾,小手揉揉起包的地方,将痛意憋回去。他别过脸,不理睬丁烟。
他应当像车上的女孩一样哭才是,丁烟心想。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转正身子,神色很宁静,头上那道石子留下的红色印迹让做坏事的丁烟生出内疚。
“我不是有意的。”丁烟抬起一双乌黑的眼:“谁叫你弄脏我的衣服……”
小男孩终于唔哝回了句:“我也不是有意的……”
“好啦,算你不记恨我。”内疚霎时转换为狡黠,算计好似的,丁烟甜甜笑起来凑到小男孩身边:“你怎么到人牙子这里来的啊?”
她一直在想,实在想不通臭小子为什么这么高兴。
小男孩一脸高深莫测,指了指外面赶车的人牙子:“我是自愿来的,同大伯一道去作和尚。”
他是老乞丐养大的小乞丐,没什么身世。两年前,他遇到徒步而来的行脚僧,衣着单薄破旧面如土黄,念经时却神情从容。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世间这样多的苦厄,需得多少佛来渡啊。
望着僧人,他的眼里升起一缕缥缈的烟。
“阿弥陀佛。”
闻言,丁烟噗嗤笑出声。什么大伯,看样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一直那么沉得住气,感情是被骗来的。
小男孩的脸色越发难看,孩子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丁烟止住笑,颇为正经小声说:“人牙子不是什么大伯,定是瞧你生得不错,想把你卖个好价钱,亏你还信他的话。”
“当真?”小男孩两道眉一皱,眸光坚定拉起丁烟:“那我们逃出去。”
说着话,小男孩从破衣裳里翻出一根旧铁丝,丁烟再看,锁已经被打开。
马车行进的速度不慢,跳车时小男孩犹豫地拉住丁烟。他这样跳下去尚且有生路,可矮上许多的丁烟就不一定了。
“想什么呢,快跳啊!”丁烟一边小声催促,腿也迫不及待地往下去。
小男孩将丁烟再扯回来,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丁烟。”丁烟快速的回他,又急迫地催促他:“现在可不是问名字的时候!”
小男孩将丁烟的脸掰过来与他相对,连毛孔都在昭示他的决心:“我叫晏明,若是跳下去你成了瘸子,我就娶你。”
丁烟当即气得不行,弄半天是为了这个,废话真多啊臭小子,谁要他娶!
她扯着晏明就跳车了。
晏明争先垫在下面,便是这样,丁烟砸下来的时候,仍感觉到哪里都疼。可是顾不上疼,晏明爬起来拉起丁烟就跑。
只是这时,一个黑衣男人踏风而来,一朵云一样轻轻落在他们面前。
“既然到了,就留下。”
直到很久以后,丁烟才搞清她眼前的这个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驰风,最惯用来无影去无踪的本领杀人于无形。
她不过八岁,只晓得大白天穿得像乌鸦的人,不是什么好人。
人牙子慌张地不敢靠前来,哆嗦着擦了把汗交代出丁烟晏明是最后的货物。
两个孩子懵懂着四目相对,丁烟将晏明塞在身后,死活不让他挤到前面来。
“小丫头都自身难保,还管别人,有意思。”驰风冷笑,阴阳怪气地嘲弄:“既然你这么想护着他,那我就给你个选择。”
这人比出一根手指,顺手撩拨了下额头右边的散发:“我要你们中的一人,另一个我可以送他去享受荣华富贵,任何地方,怎么样?”
一边是清晰的将来,一边是不明的生死,这样的选择对孩子来说分明的残忍,可出难题的人不以为然地将这一切当作是一出好戏。
坏人的话丁烟并没有听懂几分,她脑海突然全是小叫花刚刚阿弥陀佛的高深莫测,女孩的小白牙将下唇咬出印子,她朝前迈去。
见丁烟的动作,晏明直想她真是疯了,一条细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回拽她,扯嗓子喊:“要去也是我去,你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怎么了?”丁烟一把甩开他,晏明的双眼一旦布满雾气,是更加难以忽视澄澈干净,丁烟擤了擤鼻涕:“阿明你信我,我也信你,好不好?”
晏明乖乖地点头,似乎丁烟才是比他大的那一个。
丁烟沾了灰的小脸蛋忽地笑开,甜甜的酒窝,她转过头坚定道:“把他打晕送走。”
接到驰风眼色的人牙子麻利地朝晏明的后颈一记手刀,男孩小小的身躯来不及反抗,两眼一黑瘫倒,不省人事。
目睹全程的丁烟展现了超乎八岁女童的镇定,瞟上稀世珍宝的心思从驰风的眼里迸发出来。
小姑娘,确实比小乞丐更有趣些。
一大一小走出林子。
在一个装潢精致讲究的屋舍,晏明苏醒过来。
三个装束一致的梳丫鬟髻的女子在他的床边,一个为他拭汗,一个端来凉好的茶水喂到嘴边,一个脚步凌乱唤郎中夫人进来。
这里的人穿戴好整齐体面,房间的熏香好好闻,他是死了吗?
很快,一位气度雍容的妇人赶来,她轻柔地将晏明扶起来,接下丫鬟的手帕为他擦去额边的薄汗。晏明嗅到一股香粉的气味,是那种很名贵的香粉。
待他看清香粉主人泪中带笑,妇人已经上来抱他:“我儿终于回家,不枉我与你爹寻你多年……”
儿?好陌生的字眼。男孩的一对眉毛皱起来,像两条蹩脚的毛毛虫,他明明被丢弃数年,随身的破衣裳里还有老乞丐送他的半个馒头。
平静地端详过四周,想起坏人说过的话,晏明摇头,他何德何能拥有这一切?他没有长开但依稀可辨的俊俏模样,到底把眉头一松心思一沉,选择放下。
又有一人跨过门槛。
这个身影,是带走丁烟的人,驰风。
晏明讨厌他,不知道这个古怪的人把丁烟带到哪里去了,他挣扎起身被夫人按回去,夫人同来人寒暄,话里话外无不是感激替她寻到亲生子。
等到几人说完,驰风找借口将这家的夫人打发走,剩下他和晏明两个人在房中,两人无话,气氛一时变得异常尴尬。
“小鬼。”驰风率先打破僵局,没有在意晏明一张脸厌弃他的模样,他今日心情不错,要在以往晏明这双眼睛早被他挖出来了:“丁烟那小丫头让我告知于你,她很好,你至此不用记挂她。”
驰风低头看了眼晏明身上绣花精致的锦面被子,嘲道:“好好当你的富家少爷,当你没认识过丁烟。”
驰风话带到,他一句未多,可以从正门离开却是跳窗走了。猛烈的风吹打半开的窗子,小男孩手攥成拳,要他做富家少爷,好可笑的话。
五年后,一个豆蔻之年的小姑娘拜访这家府邸,说是寻儿时的玩伴阿明。
女孩正是丁烟,应当得到了好吃好喝,全然没有五年前的瘦弱,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灵动可爱带了三分冷峻。
这次她闭关练剑三月,稍有成效才向驰风提了下山一趟的要求,驰风从来心狠手辣,不是真的有实力是没有资格提要求的。
她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可说话时不容置喙冷冷的语气让人难以忽视,本想敷衍一番的家丁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回道:“那小子,出家去了。”
出家去了是个什么意思?要问个清楚,丁烟一把被家丁嫌恶地赶到一旁,后面的管家老头瞥向她,一脸好心:“姑娘走远些,夫人最见不得提起小少爷的人。”
在人群外,她看向众人簇拥着的夫人,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人却憔悴得不成样子。
五年前,本地的富商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子嗣,夫人高兴地上香吃斋,散钱施粥,就连流亡到此的难民也因这事得了富商家不少的庇护。
好事不长久。不知是不是夫人烧香的缘故,这寻回的小少爷说什么也不愿意做个快活的有钱人,非要去寺庙剃个光头出家做和尚。
父母亲尚在,独子却毅然决然要出家。富商老爷困住过小少爷,亦好言相劝过,可结果并没有如愿。世人皆道此人是妖僧附体,毁人清净。没过多久,富商老爷便因心中郁结撒手人寰,夫人缠绵病榻,少有身子爽利出来的时候。
富商老爷故去,众人以为人之常情乃是家中人丁凋敝,小少爷体谅母亲不易,再不言出家之事。小少爷确实未提过,是夫人亲口放他去护国寺出家,遁入空门引得唏嘘。
夫人大概是爱惨了这个儿子,才会放他离去,从此与红尘再无瓜葛。
丁烟游走在街头,双眼放空,他真的去做和尚了,就在城外不远的护国寺。
护国寺很好找,王孙公子出钱修缮得十分的高大,丁烟来的还算早,此刻城中有集市,来烧香的人还未赶来,寺门未开。女孩小小的身躯上前去,力气恰好的扣动门环。
扣到第三声的时候,门开了,是一个洒水扫地的小和尚。他看到来人一脸欣喜,甩手扔掉扫把:“丁烟,你还活着,你……”
谁没活着,一见面就咒姑奶奶死!丁烟差点将这一串话脱口而出,她向来对驰风便是这样说话的,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不得体兼之粗鲁的回应憋了回去,转而眼光落到他的脑袋:“晏明你这臭小子真出家了!”
“施主,方丈赐我法号空明。”他一身僧衣,神情虔诚,与多年前说起要出家的模样无差,红尘乱世,义无反顾投入佛门清净。
丁烟看向自己的双手,突然紧攥起来,又把它们缩在袖中,空明拾起扫把瞧见她的怪异:“施主的手为何要藏起来?”
两只手死死在背后缠到一起,她用力地擦:“没什么,就是觉得手有点脏。”
“施主还是一样爱干净。”空明笑她,他记得当初和丁烟相识,就是他的脏手抓了她:“施主,护国寺后山一处泉水,我带你去洗。”
“真的能洗干净吗?”
“嗯,能的。”
丁烟随一个叫空明的扫地和尚去后山,袖中,干净的手被她蹭出红印。
寺里的钟鸣响,空明说是护国寺的早课,同她道了声保重便匆匆赶去了。望着空明坚定的背影,丁烟轻轻抖掉指缝间的水,亦坚定离去。
取回寄存别处的佩剑,丁烟回到附近的云顶山。
山顶两间茅屋前,驰风悠闲靠着摇椅,嘴里嚼一根狗尾巴草,一缕刘海潇洒垂下来,风一吹依次拂过鼻尖与草,活像驴棚里动不动喷气的驴子:“此番出去倒是多了些人气。”
丁烟没有看驰风,猛然拔出剑指向他:“我去练剑。”
“我说过空明那小子好好的,挑水砍柴,诵经礼佛……”驰风挑眉,丁烟手背的红轻轻跳入眼中。嚼烂的草汁是苦的,他一口唾出去:“还是觉得手脏?”
“脏。”丁烟两手一缩,宽肥的袖子把一切都遮掩得严严实实:“总有一天,我要用你的血把它洗干净。”
她的双眼平静,已经不是当初扯破嗓子涨红脸对他喊打喊杀的女孩,她越来越冷血,刚刚的回温仿佛是幻象,这是真的。
“有命再说大话吧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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