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的事情,全都想起来了。
他原是徽州洛家的独子,从小锦衣玉食,受尽良教。养成一副菩萨心肠,有求于他的,他从不推拒。美名远播,众多高门子弟登门只为结识他。
而他,不论来人贵贱,皆以礼相待,从无差别。
少时有白衣仙翁入梦,欲要渡他成仙。他只道人生苦短,善事能行一件是一件,第一次推拒了。
白衣仙翁敬佩其风骨,相约于百年之后,亲自迎他入仙山。
不成想,洛家因他发迹,不知觉竟招惹来豺狼虎豹。二十二岁那年,母家的兄弟差人快马送信,祖母发了急症,活不过三天。
从小与祖母感情深厚的他,一人先行,连夜赶路只为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歹人将他引出来,便现了原形。正是给他送信的好舅舅,雇凶杀人。要杀的人,就是他。
衡丘地处偏僻,一片密林常年大雾,还会有凶兽出没,真是精心挑选过埋尸之所。
即便拼尽全力,也没能逃过割在他咽喉的那一刀,血液喷涌如注,洒在他最爱的青色长衫上,没留半分情面。
红翠相映,二十二岁,他客死他乡。
那天衡丘应当是下了场极大的雨,是一场连他死后,骨子里都能感受到寒冷的雨。
没有牌位,他游荡在衡丘。没有供奉,他找不去通向地府的黄泉路。慢慢忘记自己是谁,本分的做一只衡丘的鬼。
他羡慕那些有人惦念的鬼魂,不比他,被世间丢弃,曝尸荒野。
夜行,作大风,人们才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遇见了她,贪财胆小,跋扈粗鲁的她。
她小小的身体使出吃奶的力气捧满怀的金子,那样子真是好笑,忍不住多看几眼。
便是这几眼,他怂恿自己入了她的梦,本想看看她被吓哭的模样,却不料反被她吓了一通。
阴差阳错,烧来的纸钱驱逐他透骨的寒,丢失的记忆随着一次又一次纸烟,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从前告诉她,他叫衡,是信口胡诌的。后来的阿恒,是他真正的名字。
她说,恒与安,是一样的。
所以她不可以短命,同他一样死后无人收敛,无人祭奠。
阿恒燃起用收集的纸烟凝成的信香,引来了地府的黑白无常。靠着大树睡得安稳的奚安,他来到她的身边,他要好好记住她的容颜。
奚安,大抵是他前世所有福分都换不来的。
仅够遇见,未满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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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地府了,不会再回来。”
奚安看着白衣的老者,他捋捋一把及地的雪白胡须,眉目间怅然。
她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才懂老翁说什么。
说的是阿恒,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留过什么话么?”她怔怔问出声,阿恒走的干脆,应当是没什么要说给她的:“没有就…算了。”
“姑娘这一世会长命百岁,此后寻得郎君、绵绵瓜瓞,也不枉你娘临终托付。”白发老翁一字不差转述阿恒的话,越说越是惋惜。
当初是他做主,划掉洛恒在凡人生死簿上的名字。后来洛恒所受诸般苦楚,他亦未曾照拂。
十年后地府相见,他晓得其中曲折,欲要补偿。
谁知洛恒向他求一桩心愿,数年功德,换一女子一世百年。而自己愿意等候轮回,再入凡世。
将一切安排的妥当,唯独撇下自己。
“真长远,真周全……”奚安含泪的眸泛出微不可见的脆弱:“比菩萨还灵验的鬼,竟让我碰上了。”
眼皮合在一处,水泽自夹缝间流溢而出。
至此,鬼邪消失于衡丘,连同方圆五里最后那户人家。
“上回书说到,衡州五里外有凶煞,出行带阴风,闹得百姓苦不堪言。一女子,偏不信邪能压正!那是不辞辛苦请来茅山道士。道鬼相斗昏天暗地,道长险胜。除鬼邪,此乃功德。上天感念二人,特派仙人接两人入深山,享香火供奉。”
一段书完满堂彩。
茶馆角落,女子脸上淡淡笑意跌落在半盏凉了的茶水里。
十年光阴转瞬,她不复年少的明媚。算上今日这个,已经是她听过的第四十八个版本了。
在衡丘时,她总缠着洛恒讲江湖的事。
他支支吾吾倒不出几个字,只说没什么不同,大抵是更热闹,没那么冷清。
江湖为何比衡丘热闹?她问他。
他答,山水养人,人多口则杂,不乏有趣的舌头,自然是冷不下来。
白发仙人送她出衡丘,她去的第一处是洛恒的故土,徽州。
洛恒的高堂接回他的遗骨,要留她,她说不喜拘束,想见识一下他眼里的江湖。
奚安端起桌上的茶杯,凉透的茶水缓缓流入腹中,原来真像阿恒说的,只是多了些有趣的舌头。
一路走下去,帮卖身葬父的孤儿寻生计,帮逃荒的难民找住所吃食,帮跛脚的道人传扬道法。
行渡万千山川河流,不知去往何处。
她没能寻得一位如意郎君,一生颠沛流离。
奚安老了,再也走不动,她想她该回去看看了。
再不似她少时离开,荒无人烟。有了那个流传于市井的传说,衡丘成了有神仙护佑的福地。许多人迁来此处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见到远道而来的奚安,有人上前搀扶,熟络问候她。
“婆婆从何方来?”
从何处来吗?不知觉啊,她成外乡客了。
“衡丘。”
衡丘的树林更茂密,人丁更兴旺,只是在洛恒和奚安驱鬼之后。
拂过脸颊的风柔和地好似要抚平她因年岁生长出的皱纹,她从前银铃般脆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格外温柔。
我的愿,我的邪,全是为你。下一世,别做留我一个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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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没去投胎?”
奚安老远就看见黄泉路尽头巴巴等她的洛恒,两眼睁圆气鼓鼓的。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洛恒,想起他一贯的严肃高深。奚安觉得自己大概是认错鬼了。
“不是让你好好活,长命百岁的。你瞧你,活成什么鬼样子了。”
洛恒摆着凶恶的表情,食指却不忍心地在奚安的鼻梁轻轻刮过。
“活得挺好的,也长命百岁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
“行了行了,两只鬼在黄泉路上打情骂俏,也不嫌堵得慌。”黑白无常实在没眼看,连忙开口催促。
他们嘴上着急,实则并未真的为难。任由着两只鬼在前面拖拖拉拉,你争我辩。
但都是奚安叽叽喳喳个不停,洛恒偶尔搭理一下。
委实是太气,奚安一点没将他的话听进去。
自听白衣老头说了什么人间的事,八十年,青衫鬼站在黄泉路口,活脱站成望妻石。不动不应的,地府的官差大多以为他是个新搬来的物件。
这也是他们第一回见着活生生的鬼,黑白无常立时无限感叹,洛恒身旁的女鬼,真厉害。
快到轮回井了,奚安上手揉搓洛恒的脸,笑着讨饶:“别生气了,前面就是轮回井,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
“下一世投胎各投各的。”他为她求了最好的命格,这般谋划,白白被臭丫头糟蹋。
白衣老翁突然出现在轮回井处,“话说的这么早啊!老头子早知道就不白跑这一趟了。”
仙人就是仙人,数十年如一日。不像他们,生老病死已经走过一遭。
“老翁。”洛恒见到老翁,和颜悦色恭敬行礼,仿佛根本没有刚刚那一出,“何故劳您?”
一根鲜红的丝线从他袖中抽出,“送红线的,这姑娘临去的时候求了月老一番。”
她去过他的故土,一生都在做他做过的事,只求与他的一段姻缘。
阿恒小心翼翼接过一段红线,手心被这红色烫得滚热:“我本求不得,却又贪心。”
又长又细的红丝线被他系在奚安的手腕,盈盈堪握,另一端是他。
“这一世,我来寻你。”
一个曾经的朋友她的梦境,emmm,本来说要写搞笑,结果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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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安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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