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暮色沉沉，楚星羡和陆茗文方入住驿馆。
驿馆寝阁内置一如意圆桌，桌上陈设青花瓷茶具茶壶，桌上有一壶刚沏好的茶，角落一张未挂纱帐的梨花木床紧挨着墙面放置，墙壁上挂几幅岳州山水图，运笔阻滞线条粗糙只有其表禁不住细看，幸而窗明几净，倒也还算舒适。
楚星羡负手立于廊下，玄色暗纹锦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的玉佩泛着冷光。
陆茗文的房门敞着，楚星羡侧首瞥向房内，见他正在整理文书。
楚星羡转而朝袖离抬了抬下颌：“速备一席温热饭菜，记得温两坛秋露白。”
袖离应下:“是，世子！”
楚星羡唤住了他，补充道:“送到陆侍郎房中。”
袖离心里嘀咕:世子爷，如今竟成了贴心人？却不敢去看楚星羡的眼神，忙退下准备。
“世子，这是要……秉烛夜谈？”陆茗文听到声音，执笔的手顿了顿，烛火跳动着映着一室暖黄，连带着他望向他时亦眉眼温柔浸染。
待酒菜备齐，楚星羡亲自接过托盘，步入房中时，见陆茗文朱笔还在纸上游走。
他抬眼时眉梢微挑：“陆大人，常言道人活一世总要沾些五谷烟火气，倒是没料到陆侍郎竟到了辟谷的境地？”
陆茗文闻言，看向他，而后搁下朱笔，收了桌上的笔墨纸砚随后放置床头案几。他立于桌旁，看着楚星羡一一取了酒菜，忽而轻笑出声:“能让世子亲自侍奉，实乃在下荣幸。”
楚星羡睨了他一眼:“哦？那……侍郎可知，本世子所行，皆有所图！”说着斟了杯酒，推至陆茗文前面。
陆茗文摇着头轻笑着执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在喉间滑过，带着一丝微醺的暖意。
他放下酒杯，目光深邃地看向楚星羡：“未知世子，对今日诸事有何看法？”
楚星羡手肘撑在如意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下巴：“显然知府和胥吏等一干人等同流合污，定是克扣了不少赈灾钱粮。只是……他们恐怕没料到赈灾队伍会提前抵达，或者说……”他顿了顿，“或者说，压根没想到赈灾队伍能顺利抵达！”
他顿了顿，续道:“只是……有一点我尚未想明白。”
陆茗文疑道:“哦？世子，且说说看。”
“岳州官员至上而下贪腐成风，那么……又是谁授意驿站人员密报京中？我方才问过驿站，他们查验过信封印章，并无问题。”楚星羡目光微凝，声音低沉。
“此事我亦有所疑虑。”陆茗文眉略作沉思后缓缓开口，“此外，京中与山匪勾结之人是谁，又是否还与岳州有关联。至于安王.....”
陆茗文说到这看了楚星羡一眼，毕竟靖王作为藩王，且青州物华天宝，各方面实力又尚在安王之上。
见楚星羡眼神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说，他续道：“这几年来，安王暗中招兵买马，动作频频，恐怕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如今局势微妙，只怕在下与世子已如瓮中之鳖，处境堪忧。”
“安王虽实力渐盛，可当今圣上也不是等闲之辈，真要是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父王定然不会坐视不管。至于其他，你我皆不过奉命行事，姑且查清真相便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陆侍郎与我倒也不必杞人忧天。”楚星羡执杯轻摇，眸中笑意愈深。
陆茗文目光沉静如水：“世子与王爷忧国之心，在下亦是知晓。”他放下酒壶时，腰间玉佩与楚星羡的玉佩遥相辉映，“世子可愿与我一道走一趟堤坝？”
楚星羡指尖轻叩案几，笑意渐深：“陆大人的邀约自然妙极，只是......”他故意拖长尾音，“怎不见侍郎有半句溢美之词？”
酒香氤氲间，他眼底跃动着狡黠的光。
陆茗文但笑不语，直到听到楚星羡轻叹了口气，他才缓缓道：“世子智谋超群，才华出众，堪称人中龙凤。”
说着，他直视楚星羡的眼睛，话语不自觉地流淌而出：“剑眉星目，风姿俊逸，此间难得，我……”
楚星羡见他突然停顿，笑得更加爽朗：“原来，本世子在陆侍郎眼中，竟是这般好！”
“走吧，陆侍郎。今晚的夜色很美哦！”说到后半句时，语调微扬，说不出地暧昧。
陆茗文……
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驿馆，身影迅速没入街巷幽谧的暗影里，朝着堤坝方向快步疾行。
一路上，风声在耳畔凄厉呼啸，为这夜探之行平白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未过多时，他们便抵达堤坝近旁。
远远望去，堤坝在夜色里影影绰绰，散发着死寂与破败的气息。
待走近细瞧，只见堤坝之上土石塌陷，裂痕纵横交错，哪里有坚固雄浑的模样。
楚星羡眉头压低声音道：“看这堤坝的惨状，必是遭人暗中捣鬼了。”
语毕，他足尖轻点，纵身落在堤坝之上，随即俯身，双眼审视那些断裂的土石。
陆茗文紧跟其后，目光在堤坝上一寸寸扫过，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看这里。”陆茗文屈膝蹲下，手指向一块断裂的石块，神色凝重“这石块质地松散，一捏就碎，显然是被人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了。”
“如此看来，这堤坝决堤绝非天灾，而是**。” 楚星羡站起身，给出了结论。
陆茗文微微颔首：“如今看来也只不过证实了了此前猜想。”
二人沿着堤坝缓缓前行，陆续发现诸多异样。那些本该用做基础防渗的黏土，明显能看出是普通黏土掺杂着大量砂石，根本无法起到良好的防渗效果，极有可能是施工方为了节省成本，用这种劣质土替代了渗透性低、稳定性好的优质黏土。
再查看那些木桩，不少木桩腐朽中空，轻轻一摇便晃动不止，显然是省略了木桩基础加固这一关键步骤，直接在松软土层上筑坝。
楚星羡蹲下身子，随手捡起一块断裂的 “石料”，在手中颠了颠，眉头皱得更紧：“不对劲，这重量就不对。你看……”
说着，将手中的石块递过去。
陆茗文接过，仔细端详，又用手指轻轻一抠，石屑簌簌落下：“这哪是什么条石，不过是些碎石、砖块混合压制而成的东西。按照规制，堤坝主体结构该用条石，接合处用石锭、铁锭固定，再以石灰、糯米、桐油勾缝增强防水性，如今却用这些廉价材料替代，防水性和耐久性必然大打折扣。”
二人继续前行，发现一些石块的缝隙处，本该填充的糯米石灰三合土，如今竟只是普通的石灰砂浆，甚至有的地方只是简单涂抹了一层桐油石灰。
楚星羡一脚踢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石头滚落，激起一阵尘土，他语气略带愠怒：“整个堤坝的修筑过程怕是从上到下都被人动了手脚，背后之人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陆茗文面色冷峻，弯腰捡起一块沾着劣质灰浆的碎石，道：“修筑堤坝，每一步都有严苛标准。如今这般偷工减料，才是堤坝被冲毁的致命因素，汛期提前到来只不过雪上加霜罢了。”
恰在此时，楚星羡陡然压低嗓音，食指抵在陆茗文嘴唇：“嘘，前方似有动静。”
嘴唇突如其来的触感，让陆茗文身形一顿，随即楚星羡与他迅速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隐身在一旁茂密草丛之中。
只见几个黑影正鬼鬼祟祟朝这边过来，手中摇曳的灯笼。
待他们走近，楚星羡与陆茗文听得真切，其中一人小声嘀咕：“今儿那钦差和世子来了，咱可得小心行事，千万别露了马脚。”
“怕啥，咱做的这些，上头有人兜着。”
另一人满不在乎，语气透着一股混不吝，“就几个月前，上头派人传话，让把这堤坝的石料换了，说能省下不少银子，咱就照办了，哪知道会闹这么大动静。”
“就是，银子咱也没捞着多少，大头都进上头口袋了。现在倒好，还得咱来收拾烂摊子。”
又一人跟着抱怨。“行了，别啰嗦了，赶紧瞅瞅还有哪儿要修补，要是被钦差瞧出破绽，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的人不耐烦地催促。
楚星羡与陆茗文听闻，心中已然明白七八分。
待那几人走远，楚星羡低声道：“看来这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咱们得加快调查进度了。”
陆茗文点头赞同：“只是眼下证据还不充分，行事仍需谨慎。”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就在他们打算撤离之时，陆茗文突然想起一件事。
“世子，今日在赈灾现场，我留意到发放给百姓的银钱，似乎有猫腻。” 陆茗文眉头微蹙，努力回忆当时场景，“胥吏说州衙仓库银钱已全发完，可我瞧那数额，和登记的差得太远，其中肯定有鬼。”
楚星羡目光一闪，道：“是否趁热打铁，去州衙仓库探个究竟？”
陆茗文略作思索：“不可，怕是驿站亦有他们的眼线。先行回去，再从长计议。”
楚星羡点了点头:“嗯！”
子时更鼓声响起，二人方重返驿站。
果然，驿站中，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二人前脚方入了驿站，他后脚便偷摸着出了驿站。
那人从驿馆出来后，便驾着马车，一路直奔州衙。
待行至州衙附近，他扫视着周遭，见四处无人，便驾着马车进了一处民宅，而后改为步行，轻车熟路地从州衙后门进入:“属下拜见大人！”此人正是州衙侍卫。
刘明铮面色隐有阴狠，和他白日里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看着来人，缓缓道:“可有发现？”似是在问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侍卫:“果不出大人所料，世子和钦差连夜探查堤坝，属下一路尾随……”
刘明铮打断他:“二人可有发现？可听得他们的计划？”
侍卫支支吾吾:“属下……怕他们发现端倪，并未……跟的太紧，且夜色太暗，属下……并未听及……二人谈话内容。”
刘明铮声音冷厉:“哦？是吗？”
侍卫虚抹了把汗，旁人不知，可自己跟着刘明铮多年，清楚地知道其笑里藏刀，惯是手段阴狠至极。他匆忙续道:“从二人动作，基本能确定他们已发现端倪，大人当……提前提防才是。”
刘明铮的脸上这才略微松动，话锋一转:“做得好！继续盯着，有事及时来报，切莫打草惊蛇！”
侍卫犹豫着开口:“属下还发现……”话方到嘴边却咽了下去，那位文弱的钦差，似是会武。只是……夜色太暗，自己离得远，二位大人又挨得近，他一时竟也无法确定是世子带着钦差飞跃，还是钦差自己……
刘明铮斜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无事就退下！”
侍卫暗自叹了口气:“属下告退！”罢了！眼下这形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侍卫退下，刘明铮眸中闪过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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