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纸上写完最后一位药材,待墨迹稍干,楚玥将药方交给东川,说道:“按照此药方抓五日的用量。”
“是。”东川恭敬接过药方,接过叠起塞进袖中。
府门外市井喧嚣扑面而来,东川正盘算着抄近道去药铺,忽听得菜摊那边传来几句零碎的对话。
“听说了吗?云寂寺今早突然关了门...”
他微微侧头,看见两个蔬菜摊上的妇人正靠在一起,掩不住话中的差异。
“当真?那寺里香火向来旺盛,怎会无缘无故就关了门?”
“哎呀,我说的还能有假?我表弟日日天不亮就给寺里送柴,结果今日就被挡在外头,还说日后都不用送了。”
郊外的云寂寺最是出名,凡长安城中人无人不知,此次突然毕寺,东川心中也难免生疑,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等他去做,快步赶往药铺。
楚玥等他走后,就卧铺睡觉了,她之前不是贪睡之人,只是现在不知为何总是犯困。
自从在谢衔星的小院住下后,她已经很久都未做过梦,今日是头一回。
在梦里,自己仍是十五岁时身着葛布与闻徵行医天下的姜水云。
那时已经入了秋,日落西山,月冒东海。
姜水云与闻徵行至一个村落,打算寻一户人家歇下,见有一户人家只有住了一位阿婆,姜水云推开院子木栏,脸上盈着甜笑,弯腰问她:“阿婆,现在天色太暗了,赶路不方便,我们想在你院子里借宿一晚。”伸出手指,语气撒娇,“就一晚。”
阿婆见她面善嘴甜,答应的话都到嘴边了,可余光一瞥看见匿在她身后的青年,青年阴沉着脸,目光如冷刃悬颈,把答应的话咽进了肚,一声不吭收了竹编上的白菜回屋了。
屋门“哐”的一声被关上。
姜水云并未心灰意冷,带着闻徵挨家挨户去问,可结果都是一样。
她心生疑惑,直到最后一家婶婶道出了理由,婶婶单独将她拉到别处,问道:“姑娘,你们是作什么的?”
闻徵见状想跟上,被姜水云一说就留在原地了,仅目光跟随。
“婶婶,我们是草医,明日要去不远处的杏花集市,可今日实在是赶不及了。”
“你身后那个男子为何会佩刀?”
姜水云往后看了眼,随后解释道:“他是保护我的,婶婶你看,药筐还在他身上背着呢,而且我也有刀,只是防身之物罢了。”她手落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上,婶婶目光下移果真看见一把银剑,许是这少女长得太过明艳,惹得人目光全都聚在她脸上,并未注意她腰间佩了剑。
姜水云双手合十,朝她撒娇:“婶婶,他不是坏人,很听我的话的,我们只住一晚。”
婶婶看着面前少女,又看了看死死盯着这边的青年,最后作出让步:“我可以让你留宿,但他不行。”
姜水云回眸看了看青年,叹了口气:“婶婶心意我知道了,只是让他一个人在外面我也不放心,今日就不打扰了。”
脸上重扬起笑意,姜水云回到闻徵跟前,直视他冷厉的眸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出了村子就是荒野之地,夜雾含着水汽弥漫,田埂上只余一前一后、一小一大的两个影子。
闻徵一向少言,她也早就习惯,自顾自说着,不求回音:
“明日等到了集会上时,你就背过去,或者我给你买个面衣,你会愿意戴吗,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这次偷偷溜出来,父皇又要生气了,回去之前还要淘个稀奇玩意带回去哄他老人家开心。”
“父皇这辈子只娶了我母亲,也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觉得父皇是这个世界第一好的男人。”
“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小河,赶了一天的路,浑身都湿哒哒的。”
“公主。”
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水云转肩抬头看着他:“怎么了?”
闻徵看向她的眉间:“为什么?”
话语简短,但姜水云懂得他想问的是什么,云淡风轻回道:“不为什么,你是我的人,哪有让你自己睡荒野的道理。”
许是‘我的人’三个字太过直白漏骨,闻徵一时间不知该作出何种反应。
他生于荒野,风沙揉进心骨,少时与犬同活,野性藏于血液,被找回后,自以为的归属之地却是另一片地狱。
可怜又可悲,他竟在一个女子身上触碰到了寻求已久的栖息地。
他不是不想回话,而是不知怎么回,更是不能回。
姜水云见他发愣,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怎么了?我们快点走吧,前面就有一片树林,找个大树将就过一夜也是一样的。”
路上,姜水云也不再说话,因为她发现了新的乐子。
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影子从她身后绕至身旁,她偏头看向两人的影子,发现头只要稍稍向后仰,就如同靠在他怀中一般,又或者手小幅度轻轻向后一抬,便像自己在牵着他。
姜水云脸上总是带笑的,但现在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羞涩。
在她沉浸在两人的影子竟如此默契之时,却不知身后的闻徵余光也在看影子。
她一路玩到了树林,两人影子变得支离破碎,收回目光,找小河去了。
两人在树林里绕了一圈,姜水云猛地泄气,语气沮丧:“这里居然没有小河...”
她眉间微皱,闻徵绕道她跟前,抬起自己的手腕,姜水云自然抓住。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
闻徵特意选了一条不那么崎岖的小路,潺潺声传进姜水云的耳朵,眸色顿亮,松开手跑到小河边。
她将指尖伸进水中,清凉袭来:“闻徵,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小河的?”
“之前来过。”
姜水云脑中灵光一现,两手曲起成舀形,浸在水中,笑着对他说:“闻徵,你现在离我太远了。”
闻徵听话照做,走进时果不其然被她洒了一身水。
姜水云见他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着,扫了兴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泼水。”
“嗯。”闻徵不轻易对她说谎。
她也只恼了一瞬,随后起身对他说:“你去周围看着别让人进来,有人就把他赶走。”
她要作什么不必点明,闻徵话也不回,转身就走了,身影藏于林中,将小河一里内所有活物全都处理掉。
收拾完一切后,一跃上树,等着她洗完出来。
姜水云将外衣全部脱下后,赤脚走进小河,引得河边点点涟漪。
碧落尘空,水树风闲。
姜水云望向那轮明月,她想父亲,也想从未见过的母妃,想兰芝,想大家。
但她并不觉得孤单,毕竟有闻徵陪在身边。
她目光在周围搜索,在一棵松树之中窥见了青年的身影,光是看着,也觉得满足。
河里水凉,怕寒气入体,姜水云泡了一会儿就起身穿衣服了,湿着头发走到松树下:“闻徵。”
青年听见声音,跃身下树,脱下自己的外衣,展开手臂披在她身上,将她沾水的头发从肩后绕出。
姜水云被他圈在怀中,向前迈了一小步,耳朵正好贴上他的胸膛。
“我冷。”
闻徵双臂半悬在空中,垂眸看着怀中人,心如擂鼓,胸腔震鸣,可理智尚存:“公主,逾矩了。”
姜水云不喜欢听他说这些话,在他怀中蹭了蹭:“我说我冷,你这个时候就应该抱抱我。”
理性溃不成军,身体比心先做出反应,他一手环肩,一手揽腰,施加了几分力将她抱紧,感受到细小的颤抖,又抱得紧了些。
姜水云声音闷闷的:“闻徵,如果有下辈子,我做月亮,你做星星好不好。”
闻徵喉结滚动:“好。”
“你怎么都不问为什么?”姜水云抬头,下巴抵在他两胸之间。
“为什么?”
“父皇说若此生为人,下一世就会魂归四时,我想做月亮,到那时你要做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让我找到你。”
“好。”
谢衔星刚从宫里回来,到百骑司的时候萧长庭已经早训完了,见他到了门口,起身去迎,面上严肃:“你可有将昨夜之事告诉陛下?”
昨夜他半夜被府内吵醒,出去一看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竟看了姨母,呆愣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没在做梦。
听姨母将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道来,又在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谢衔星点头回道:“皇叔已经知晓。”
“你有何打算?要不要...”
谢衔星打断他言语:“不用,我自有安排。”
“有就行。”
萧长庭并不干涉他已做好的决定,毕竟干涉了也没用,犟驴十头牛都拉不住。
“她呢?”
萧长庭问得隐晦,但谢衔星心领神会,回道:“还在王府,一切安好。”
“都好就行。”
日上天中,谢衔星此刻的心情全不在百骑司,满桌的密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忽然起身,连个借口都没留便半途悄悄回了趟府。
镇北王府的院墙外,谢衔星翻身回院,在院中没见到人,又在屋外一看发现她正在塌上蜷着身子睡着了,锦被滑落腰间,单薄的衣衫下隐约可见起伏的呼吸。
在外踌躇半天要不要进去,若是开门声吵到她睡觉了怎么办,可刚刚透过窗户想给她将被子盖好。
纠结了许久,终是抵不过心中躁动,还是决定进屋,门以极慢的速度被打开,发出极轻的"吱呀"声,他僵在原地,直到确认榻上的人儿没被惊醒,这才松了口气。
又蹑手蹑脚进了屋子,先去将窗户关上,又弓着腰走到她身边,拉着床尾的被子,从脚到肩,给她盖了上去。
刹那间,楚玥嘴角略微翘起,像是做了一个甜梦,他捏着被角的指尖轻颤。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玥。
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原来她笑起来,也这般好看。
谢衔星将被角掖好,鬼使神差在床沿坐了下来,指尖悬在她眼睫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原来你也会笑啊......"
极轻的呢喃消散在空气中,他的指尖终于触到那两颗褐色的小痣。
一如梦中人一般。
闻徵看着在怀中熟睡的姜水云,手掌抚上她脸颊,指腹想触她眼角,却在一寸不到的距离停下了。
克制垂下手。
若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定会厌恶自己。
若是她知道自己的过去,一定会鄙薄自己。
若是让她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疤,也一定会与他们一样嘲笑自己...
万里风烟起,一溪霜月枕。
姜水云除了腰睡得有些酸,但在他怀中睡得还是蛮不错的。
两人继续赶路,杏林市集与其他市集不同,摆摊的全是医师,而且只为治病,不为财金。
逛集会的也全是求医带病穷苦之人,
闻徵将药筐放下,搭起小摊,姜水云整理好药品之后,就开了摊。
闻徵对她说:“我出去一趟。”
姜水云也没拦着,杏林市集就在一个小镇外,闻徵到了小镇就去找这里的地皮头子阿志。
“公子想要什么?”
“一间屋子,”闻徵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带秋千的。”
阿志痞头痞脑地看着他:“几个人住啊。”
“两...一个人。”
“到底是几个人住。”
真碍事...闻徵不想再与他多废话,抽出剑刃:“若是不想死,现在就带我去看房。”
阿志一看来人有剑,吐了杂草:“有...有的公子,公子有的,”从摇椅上起身,“公子请随我来。”
阿志带他去看了几间房子,最后选了第一个,因为他看第一间屋子的秋千上还有攀花,而且离集市很近,这样她就不需要再走远路了。
姜水云的摊子不出一会儿就排满了人,闻徵买完房回来见她还在忙,滞了脚步停在不远处,默默守着。
日暮西沉,她诊完最后一个人后,跺了跺脚,活动了一下筋骨,闻徵见她忙完了,动身上前将东西收拾起来。
姜水云现在才意识到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你去哪了?”
闻徵不说话,将药筐背在身上后抬起手臂,姜水云顺势抓住,跟着他走了。
出了集市,两人一路向西,没走多远,停在一个院子旁边。
姜水云疑惑:“这是哪儿?”
“我们今夜宿在这。”闻徵淡淡地回,推开木栏带她走了进来。
姜水云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院子东南角的一处秋千上,回眸问他:“真的?”语气里满是欣喜。
闻徵点头:“真的。”
“真的?”姜水云转头看他,又问了一次,“这里原本住着的人家呢?”
“我已经买下来了。”
“你特意挑的有秋千的屋子?”姜水云喜欢荡秋千,宫里的几乎处处是秋千,各种形状的秋千都有,她小的时候就荡小秋千,随着自己长大,秋千也被父皇越建越大。
被她看破,闻徵有些不自然地点头:“嗯”
姜水云快步走到秋千旁边,荡了起来,见他还站在原地,招手示意:“过来推我。”
闻徵放下药筐,绕道她身后轻轻推了起来。
梦中的姜水云肆意大笑,梦外楚玥脸上也洋溢着甜笑,无意识地小声嘟囔:“秋千...”
谢衔星这次听得清楚,望着她舒展的笑颜,心想,莫不是梦到自己在荡秋千所以这么开心吗?
只要荡秋千,就会笑吗?
他从床边起身,轻轻关上门,去了百骑司找萧长庭。
萧长庭正坐在台阶上无聊发呆,见他来了便开始贫嘴:“哟,怎么又把自己送回来了?”
“谁说我回来了,”谢衔星问道,“我问你,你会不会做秋千?”
“秋千?”萧长庭千猜万猜,也猜不到他来问这个,“这玩意不是两根绳子和一块木板就能做好的东西吗,你要秋千做什么 ?”
“我想给楚玥做个秋千。”
“她想坐秋千了?”
“我想看她荡秋千。”
大家好~~~
明天小剧场补上
如果来得及,明天也会更哒[摸头][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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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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