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水云就站在自己眼前,白衣如雪,眉眼温柔,仿佛从未离开过。她的指尖抚过他满是血的眉毛,触感冰凉,却让他浑身战栗。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是来带我走的吗?”
姜水云摇了摇头,唇角微扬:“闻徵,要好好活下去。”
闻徵猛地攥紧香囊,终于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痛心嘶吼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应该骂我,恨我,诅咒我不得好死,为什么...为什么...”
姜水云轻轻捧起他的脸:“我恨你,怨你,讨厌你。”
火势越来越猛,闻徵望着她,眼神暗淡无光,像个孩子犯错一般低下头去,喃喃自语:“不要讨厌我...”
她忽然笑了,笑容明媚:“可我也喜欢你,若你死了,谁来替我记住这一切?”
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闻徵,我要你活着,活到这世间再无人敢辱我姜齐之名。”
“闻徵...”她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淡去,“不要忘了我...”
闻铮猛地伸手去抓,却只握住了一缕飘散的烟灰。
“姜水云——!”
他的嘶吼淹没在烈焰之中。
宫柱轰然倒塌的瞬间,闻徵猛地站起身。
火焰粘连上衣角,灼痛刺骨,可他一步未退。
她要他活着。
那他便活着。
他握紧香囊,直冲向殿门,断裂的横梁擦肩而过,他踉跄了一下,却咬牙撑住,继续向前。
当他终于冲出火海时,身后的宫殿在一声巨响中彻底崩塌。
闻徵站在废墟前,浑身浴血,他仰头看向空无一物的天空,忽然低笑出声:“好。”
“我答应你。”
山河为证。
破四海,杀六洲。
一个月后,郑国覆灭的消息传遍六洲。
闻徵以铁血手段收编郑国残部,自立为王,他不再是那个隐于暗处的弃子,而是真正执掌生杀的枭雄。
血色残阳下,闻徵立于郑国王宫废墟之上。玄铁铠甲折射着落日余晖,他缓缓抬手,将染血的王旗插在焦土之中。
“传令,”声音不轻不重,却让跪伏在地的郑国残部浑身战栗,“即日起,改国号为‘昭’。”
第一年,他踏平北境九城。
那些曾经嘲笑齐国的贵族,被他一个个拖到城墙上,斩首示众。鲜血染红了护城河,可闻徵站在尸山之下,眼底直有冰冷。
副将战战兢兢呈上降书时,闻徵正用绢帕擦拭剑上血珠,帕角绣着的茉莉花纹,早已被血浸得辨不出原貌。
第二年,他血洗北疆十二部。
除却郑国,北疆王曾派刺客刺杀姜水云,如今,他亲自率军攻入王庭。北疆王跪在地上求饶,可闻徵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剑光一闪,人头落地。
第三年,他剑指西荒。
西荒铁骑曾踏破齐国城门,如今,闻徵让他们血债血偿,他亲手斩下西荒大将的头颅,悬挂在战旗之上。
天下归一,他站在曾经齐国的城墙上,俯瞰万里山河。
风刮过他的鬓角,带起几缕碎发。
“陛下,史官求见。”副将低声禀报。
史官跪在地上,恭敬地递上刚编纂完成的七国史。
“姜氏水云,少聪惠,通医术,性仁善,曾救万民于疫病。
后郑国来犯,率军死战,终殉国。天下哀之。”
闻徵接过,眼底终于浮现一丝温度。
“不够。”
史官惶恐抬头:“陛下...”
闻徵看向远方,缓缓道出他所知。
“最后将姜齐列为七国之首,周郑在后。”
史官震惊,却不敢多言。
顺平三年冬,昭武帝突然罢朝。
宫人们发现,帝王每日都在紫金殿后的暖阁作画,案几上永远铺着素娟,旁边隔着那方从不让人碰的砚台。
常陪侍在身的太监们记得清楚,陛下作画时总要点上自配的熏香。
白烟飘荡时,总带着一股药香。
“陛下,今日画什么?”新任的礼部尚书壮着胆子询问,余光却瞥见素娟上已经浮现一个翩跹的轮廓。
少女广袖舒卷,足尖轻点涟漪,惊起一圈涟漪。
“朕...还从未见过她跳舞。”
他执笔之手稳健,一勾一勒处,少女的妙姿灵现。
起初,他只敢在脑中描摹她的轮廓,幻想她的神情,可那些只是零星的碎片,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模样。
因为从未思念过一个人,所以学会这种陌生的情绪,也花了他好一阵时间。
渐渐地,脑中那些虚幻的影像开始有了形状。
有时是她在庭院里踮脚折梅,衣袖上还沾着碎瓣;有时是她挑灯伏案研读医术之景,烛火将月光融化,在她眉间投下细碎的光影;有时...只是一个简单的笑容。这些画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地占据他的思绪,直到某日批阅奏折疲惫时,朱笔竟在绢帛上无意识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颜。
从那日起,紫金殿的案头永远备着素娟与笔墨。起初只是简单的线条勾勒,后来竟渐渐有了神韵。
他搁下笔,凝视着画中翩翩起舞的身影,墨迹未干的绢帛上,她回眸浅笑。
这是他想象过千百遍,却从未见得的模样。
指尖悬在画上,迟迟不敢触碰,恍惚间,画中人似乎眨了眨眼,唇角扬起更自然的弧度。
他呼吸一滞,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温柔。
“原来你跳舞时...是这样的。”
殿内无人回话,他小心翼翼地将画作捧起,像是捧着易碎物一般,高举过头,画中人的衣袖似乎真的在随风轻摆。
他忽然想起她曾说:“若是想念一个人,就把他滑下来,这样就算相隔万里,也能天天见面啦。”
当时他不知何为想念,只道是戏言,画中人怎能在现实相见?
如今他竟也入了戏。
“姜水云...”他朝虚无的空中轻声唤道,指尖终于抚上画中人的脸颊,“这样...算不算我们又见面了?”
似是想到什么,笑容僵在脸上,眼眸瞬间无光。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你现在应该...不想看见我。”
执灯的太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烛火在他手中纹丝不动地凝固。侍女端着药碗的手悬在半空,药汤表面连一层涟漪都未掀起。
直到帝王嘶哑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滚。”
众人如蒙大赦,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宫女轻车熟路地放下药碗,提着裙摆踮脚后退,太监们倒着身子退出殿内。
最后离开的礼部尚书回头望去,看见那副被揉碎的画作飘在烛光里,最后覆在帝王颤抖的肩头。
翌日,朝臣们垂手而立,殿内落针可见。
昨日紫金殿的动静早已传遍宫中,无人敢提,可偏偏有人不信邪。
大佑臣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国不可无嗣,还请陛下办选秀纳妃,以固国本。”
闻徵缓缓抬眸,眼底血丝遍布,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你再说一遍?”
大佑臣顿时跪地,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臣恳请陛下选妃为...”
寒光一闪,长剑已贯穿他的咽喉。
血溅当场,群臣骇然。
闻徵慢慢从座上起身,走下长阶抽回染血的剑,声音冷似寒冰:“朕,有皇后。”
他转身,甩了甩剑上的血,玄色龙袍翻涌如夜:“传旨————”
“举国兴建神女祠,面容参照朕亲绘的画像。”
工部尚书一顿,连忙跪地,哆嗦着问:“敢问陛下...要...要建多大的?”
“能住人的那种。”闻徵盯着剑刃上的血,“最好多建在贫民巷旁。”
他走上台阶,靴底血迹清晰可现:“建成后,派专人管着祠堂早中晚三顿饭,冬天送碳。”
霎那间,户部尚书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陛下,若按此规制兴建神女祠,需迁三千户百姓,耗国库三成收入,工期至少五年...”
工部尚书也颤声附和:“且贫民巷地势低洼,若是建祠,需先治水...”
闻徵重新坐在龙椅上,指尖一下一下扣着扶手:“说完了?”
殿内死寂。
“那就迁三千户,耗三成国库,十年为期。”
“陛下!”实政的丞相终于出声,“此乃劳民伤财之举啊!”
闻徵笑了:“再多说一句,你们的下场救摆在地上。”
闻徵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连一天正经书都没读过,字还是姜水云教的,本就不是什么治世的料,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政事,他听得头疼,大臣们引经据典的奏对,他只觉得虚伪至极。
现在高谈“伤民破财”之论,也只是他们为了掩盖自己贪污的借口罢了。
他唯一会做的,就是杀人。
本想着为她在史书留痕便好,可转念一想,便觉得荒唐。
那些工整的墨字,那些华丽的盛名,不过是文人案头的玩物,而市井小民终其一生,或许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更遑论知晓史书中记载的一个女名。
他要的不是这个。
她的名字,应该让全天下人都记得。
后来开始兴建神女祠时,工部呈上的图纸被他亲手修改,本该是悬挂画像的地方,只被他留了一处,其余全都换成了最简朴的药方。
《姜氏水云方》
他跟在她身后,也学到了不少医药,将其一一默下整理,再交给工部。
这样,所有被神女祠庇佑的人们,都会记住她的名字。
顺平九年春,全部神女祠建成,大庇贫民,万千香火。
但闻徵从不去神女祠。
每当朝臣奏报祠中又救了多少百姓,又有多少百姓焚香祝祷时,他总是在批阅军报。
“陛下,您不去看看吗?”身旁小太监问道,起初他对这个“狠毒”帝王也是缩着尾巴,只是相处下来,发现他私底下竟是另一幅模样。
“不必。”他此时仍在批阅军报。
这样就好。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待到深夜,身边的小太监瞌睡在一旁时,他揉了揉眉头,拿出怀里的香囊,轻轻摩挲着。
这样就好,现在全天下都是你的祠堂,我又何必去?
你在天下人的心中,而我在我自己的囚笼。
三更后夜,闻徵解下了头冠。
玄色龙袍被整整齐齐叠在案头,只套了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他最后摸了摸怀中早已干枯无味的香囊,只佩一柄长剑便出了宫门。
城外的荒地比去年好了许多,他缓缓踏在碎土上,看着这片自己亲手栽种的花,面上渐渐柔和。
花田里都是寻常的野菊,蒲公英,还有好多丛叫不上名字的蓝紫色小花。
此刻那些蓝莹莹的花朵在他经过时,瓣瓣颤抖,宛如在为他引路。
墓碑前的新土还带着湿润的气息,闻徵屈膝跪下的动作惊飞了几朵栖在花间的夜蝶。
墓碑是他自己凿的,没请工匠,此刻月光照在“姜水云”三个字上,显得刻痕歪歪扭扭的。
剑锋抵住心口的瞬间,他的指尖异常平稳,多年来握剑的手此刻终于找到了归处。
冷铁贯入胸膛的声响很轻,血肉被撕裂时甚至一点感觉也没有,鲜血顺着剑槽汩汩涌出,渗入泥土。
在渐渐涣散的视线里,他似乎看见粉衣少女从墓碑后转出,手里还握着一株新采的草药,她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将草药轻轻按在他心口的伤处。
“疼不疼?”她问。
闻徵想要回答,却只是微微扬起嘴角,眼角的泪悄无声息地渗入坟茔的泥土中...
没能守约,对不起。
我好想见你,可活着始终见不到你。
若是还有来生,不要再遇上我了。
意识消散前,他恍惚听见金铃叮当响,夜风吹佛,阵阵温柔。
他死后,天下大乱。
诸侯并起,群雄逐鹿。
最终夺得北疆三州的,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当年被一座神女祠收留,一个总在墙角默默练剑的瘦弱少年。
少年称王那日,亲自去北疆所有的神女祠上了一炷香。
“王为何要祭拜前朝神女?”随从不解问道。
新帝望着祠内那尊神像,轻声道:“不是前朝,而是历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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