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觉馆。
这是兴都世家子弟的启蒙之处,族中适龄孩童皆送此教习,待课业圆满亦或是年长几岁,便会再去国子监读书,接受博士教导。
送陆晚迎入了学堂,陆惜迟转身就进了藏书楼。
她今日带了银朱出来,进门前吩咐银朱若有他人来此及时向她汇报。
银朱怯怯应了声“好”。
陆惜迟深深看了她一会,只觉她太过胆小怕事,看来还需好好历练一番才能堪大用。
藏书楼很高,一眼望不到头的高。
陆惜迟举目,并不气馁,她胡编了个来意混过看守的侍卫,提着裙子入了门。
书本层叠,像多洛米骨牌一般放置整齐,许多书架都落了灰,想来对医书感兴趣学子尚在少处。
陆惜迟步步生莲,裙摆偶尔招惹上了灰尘她也毫不在意,她一本本看过去,指尖逐渐发涩,鼻腔中满是木浆的味道。
她纵横书籍的海洋,不知疲惫,偶有看到了感兴趣的医书也会停下寻找细细琢磨一番。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像是微风翻动书本,动如折扇开展。
但那声音稍纵即逝,仿佛梦里蝴蝶,梦寐难辨。
陆惜迟看向楼下见银朱不曾来报,放下心来继续寻觅。
“啪嚓……”
一本书忽而掉落。
陆惜迟动了动耳朵,撩起挡住视线的秀发,抬首望去。
只此一瞬,她怔住了所有动作。
料是陆惜迟尽知世事,她也不曾想到会遇到这番光景,若是可以,她宁愿今日不曾来过。
她又看到了那双瑞凤眼,如珪如璋,见之忘俗。
许是因为拥有一半契丹血统,楚羡的眼眸比常人更深邃一些,眉如山连,目含桃花,瞭眸一刻波橫万里。他睫毛密而长,根根分明,上下微展,那似夜黑瞳便坠落此间,宛若一汪碧潭,苍翠欲滴,如临深渊。
明是一双极适合脉脉含情的眸子,然他眼底却尽是冷漠,让人想沦陷其中又不敢与之相望。
他看到陆惜迟时也是几不可查的愣了一瞬,转而又像是想起她是谁来,眸中冷意缓缓褪去,再复那无暇清明。
“世子。”陆惜迟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弯腰福礼。
楚羡点了下头,疏离侧目,并未理会她。
可陆惜迟却在起身时瞥到楚羡手里拿的书,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百药图。
楚羡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简洁书页被他拿在手中,是一种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他像是有备而来,寻了书即走,不留别处。
“楚世子。”陆惜迟一急,不作他想,开口唤住他。
话说出口,陆惜迟有一瞬后悔,她虽记得《百药图》是孙神医所著,但此书里是否有药方还不得而知,如今鲁莽将人留下,倒不知该作何言说。
然事已至此,再做他想也是徒劳无功,她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楚羡身前,轻轻说出自己的诉求,“世子殿下,实不相瞒臣女对医书颇感兴趣,见世子殿下手中医书是不曾见过的名字,臣女求知若渴,还望殿下可将此书借臣女粗略一观,臣女感激不尽。”
一番话下来,四周更静了,连风声都不再打扰,只余二人轻缓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缠绵交错。
陆惜迟垂首,她今日穿了一身蓝白色长裙,鬓上发簪也是蓝白交错的铃兰花,铃兰落在耳侧,轻摇轻晃,惹得香腮胜雪,幽香暗浮。
她低着头,露出一片如玉脖颈。
楚羡移开了眼。
他不相信陆惜迟的话,从前可从未听说陆家二小姐痴心医术,于此他冷淡拒绝,“此书乃好友所需,陆二小姐,恕难从命。”
说罢,楚羡侧身就要离去,不想面前的小人却倔强得厉害,竟也移了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陆二小姐?”楚羡眼角微跳,话语尾音稍扬,像是带了几分不耐。
“世子殿下。”陆惜迟依然低着头,但她语气坚定,身姿亭亭,菡萏花开莫过于此。
她声音很轻,而又在这空旷的书楼听得分明,“殿下,臣女只看一眼便物归原主,还望殿下能满足臣女这一心愿。”
楚羡万没想到竟收到了这么一句答复,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芳兰阁,刺客来袭,这位陆二小姐神情冷静,不见慌乱,甚至提前藏了簪子抓住时机狠狠反击了刺客。
是啊,连人都敢刺的女子,怎会怕他?
他感到好笑,起了逗弄的心思,“若我说不呢?”
此话一出,陆惜迟深感疑惑。
她认识的楚羡,虽不是很好相与的性子,但也不能说他乐于磋磨人,更多时候楚羡更像是一株长于高山的高岭之花,对凡间万事皆兴味索然。
她默默给自己顺气,抬起头来准备再多说最后一句。
可她刚动一下,楚羡的食指便抵在了她唇间,他指尖微凉,冰得陆惜迟将还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他离她很近,陆惜迟甚至能在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鼻尖是宛若新掰开竹子一般的清香,那是独属于楚羡的味道。
她听到楚羡的声音更轻了,几不可闻,唯她可查。
他说:“来人了,陆二小姐。”
陆惜迟向下望去,她转头时唇瓣侧过楚羡的手指,闹得他指尖痒痒的,好像小猫吮舐。
这一看,她果真见到两名中年男子从门外进来。
一位身宽体胖,身上绿色锦袍被勒得紧紧的,像个煮熟露馅的粽子。
另一位却骨瘦如柴,宽大的袍子空荡荡在身,远远瞧去竟看不出身体的轮廓来,宛若鬼魂穿衣,颇为吓人。
陆惜迟下意识就要躲起来,踮着脚往后退。
楚羡看着她的动作,随着她的步伐一同却步,然则书架间的空隙本就狭窄,楚羡退无可退顾自靠在了墙上。
可身前的女子不知此云,还在向他退来,楚羡眉扬了扬,不做提醒。
于是不过三两步的时间,陆惜迟被他的脚一当,猝不及防向后倒去。
楚羡赶忙扶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直起了身。
女子身量娇小,将要摔倒时虽目露慌乱,贝齿却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手腕纤细柔软,手如柔荑,玉骨冰肌。
陆惜迟扶着书架稳住身形,她朝楚羡无声一礼算是道谢,而后向前一步与这位世子保持距离。
她眸光坦然,不肖其她女子与男子亲密时的羞涩,自如从容,不作他想,只侧耳细听楼下之人的交谈,对楚羡恍若无物。
楼下。
那位猿猴一般的瘦官员正在谄媚,“尚书大人,这粮饷一事如何了?孟将军昨日又来催了,下官实在是不知如何应答,还望大人指点一二。”
曹德广手随意翻了几页书,“慌什么,他催任他催,这不还没开打吗,就他上赶着去。”
“曹大人说的是,只不过东越那边看样子是非打不可了,自宗政廷登基以来,那是年轻气盛,边关百姓被骚扰得苦不堪言,这粮饷逐年增加,下官实在应付不来了。”
曹德广斜他一眼,见他身着绫罗绸缎,冷哼一声,拿了本书踱步而出,说的话满腹自信,“要你应付作甚?这一仗,打不起来,无需粮饷!若那老匹夫再来,打发出去就是。”
或许是此时学子皆在课堂,书楼无人,他们的交谈不予遮拦,不曾想被楼上的一对璧人尽数听了去。
他们大抵是路过此地,只说了几句便走了,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陆惜迟这才行至开阔处,对着楚羡一拜,“世子,臣女适才多有冒犯,还望世子海涵。”
“嗯。”楚羡像是在思索什么,只敷衍了一声。
陆惜迟的目光转而又落在了楚羡手里的书上,她踌躇一刻,见楚羡没有搭理她的意思,最终决定不予开口,行礼告退。
“陆二小姐。”楚羡像是察觉她要离去,出声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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