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晚察觉到他的反常：“怎么了？”
视线掠过照时留的眼尾，他定在原地，斟酌着语气，屈下身来，仰望他：“你，没事吧？”
照时留点头。
风不晚似乎想要擦拭照时留眼边的泪，又彳亍着，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鬓角，语调轻缓：“我在剑河上行舟时，记下了你走过剑河的数量，也记得你停下步伐的那段剑河，但因为修为缘故，一进入剑河就受群剑感召。”
风不晚试图摆脱群剑直接来寻照时留，但诸位前辈有擅长阵法幻境者，也有凶性毕露的……总有无数要求命风不晚实现后才准许通过。
“第一段剑河我耗费两日才得以通过，之后虽然试图隐藏自己，但越靠近上游，情况更为复杂。我只能告诉它们，我已有自己的剑器，且此行只为寻自己弟子。时留，让你等久了。你在这里，肯定很难过没人来接你，下次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了，一定。”
照时留难以形容自己听到他说这段话时自己的内心，一面告诫自己对方是有情道，曾有喜欢的人，或许现在还心心念念自己的师祖，但他却克制不住内心一颤，双目潮湿，喉舌间干涩涩的，不知其味。
他抱着剑，垂着眼眸，瞧着风不晚的手，不敢看他的目光。
只是觉得难受。
你是不是也对自己师祖这般温柔？
是不是也对别人这么温柔？
是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子才这么温柔？
他指尖微动，却又被风不晚抱在怀里，对方抚着他的长发，似乎真的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风不晚终于注意到在一侧的瞿如，他微微皱眉：“这就是那条黑蛟？”
照时留察觉到风不晚身侧有气流涌动，他想抬起头，告诉风不晚瞿如是谁，但是鹤纸已经全部用在求剑上，而现在，因为在剑河中他竟然无法向风不晚敞开心声，只能听见群剑嗡鸣的声音，似是沸腾的水。
风不晚问瞿如：“你想对他做什么？”
他还记得，对方拉着自己弟子的手腕。
瞿如转头，见他面无表情，总觉得和照时留记忆中的温柔剑仙搭不上边，不由得一挑眉：“我一见他就欢喜，想要他留下陪我……”
话音未落，瞿如身侧的罡风已经聚成涡旋，数百把风刃从风中翻涌出来，似是刮刀削断他的衣袍，从四面八方围聚着瞿如，将他脚下的蓝花磨成齑粉。只要风不晚一声令下，就能将瞿如钉得千疮百孔。
可面对风不晚剑阵，瞿如却察觉到一丝熟悉感。
“这是？”
风不晚又问了一遍：“你想对他做什么？”
他分明不信瞿如刚才的回答，所以又问了一遍，瞿如的脊背一阵发寒，知道这些风刃不像肉眼看上去的那么温和，只谨慎回答：“他已经获得了自己本命佩剑，我要送他离开。”
风不晚审视了他片刻，终于放过他。身后已经有剑器突破剑河，进入最末一段剑河，他松开照时留，朝着群剑拱手。
“诸位前辈，你们的好意风不晚心领了，但我已寻到自己的弟子，将要离开。愿前辈早日寻到合适的剑修，离开连云剑河。”
不多时，大批剑器已经折返，只留下廖廖数把剑器。
照时留探身，竟然望见了镇山。只一眼，怀中的听泉不满地掠过一道光，照时留连忙安抚佩剑，不再去看镇山。
传闻镇山是一把无剑灵的剑器，今日看来其实不尽然，只是神剑未能寻到能令自己另眼相看的剑修罢了。
一道古朴苍凉的声音从连云河响起。
“你为玄仙，为何你的弟子修为只有筑基？”
玄仙，在金仙之上。
照时留一直以为风不晚的修为只在半步金仙，需要飞升后才能更进一步，没想到风不晚的修为已经媲美玄仙。
风不晚：“我一直压制修为，只为寻求飞升的契机。至于我的弟子，时留他修炼稍迟，只因过去我觉得就算他不用修炼，我也可以保护好他，所以没有强求他走修炼这条路。如今他刚开始修行，我自然是要多关照着些，望前辈谅解。”
镇山苍茫的声音回荡在剑河：“你的雷劫已经聚在剑河外，有意压制修为这种话骗骗你的弟子即可，拿来搪塞我，是否太过狂妄？”
风不晚也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劫云就在外面。他第一反应去看照时留，果不其然，他的弟子正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
“我也……”
风不晚第一次觉得棘手。
“前辈，我修的是有情道，在半步金仙停留了近百年，修为虽然早已突破金仙，可一直没有寻到那个合适的契机。我原本以为这般进入剑河也不该被天道察觉，但为何……”
风不晚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他似乎恍然大悟，终于露出一个舒缓的笑来：“我明白了，前辈，我能否在剑河中再等候一段时间，我的弟子修为浅薄，撞上雷劫总归不安全，我需要等人来将他接走。”
镇山：“剑河中剑器们失礼在先，我可以庇佑你们一刻钟，等时辰一到，剑河将会把你们逐出去。”
风不晚谢过镇山，又转头，淡淡地问瞿如：“你还不离开？”
瞿如虽然捏住照时留手腕，可到底没有对他行不轨之事，风不晚只能威慑对方一番。但玄仙雷劫绝无仅有，瞿如不可能在劫云中心活下来，风不晚选择将人赶走。
等瞿如一步三回头离开，风不晚才回到照时留面前，神情放松：“我已经传音厉从空，他估计很快就会来接你。只有一刻钟，我不能全部告诉你。”
“还记得我同你说的，我为何修了有情道吗？我想知道，这世上的路是修行的路难走，还是去往一个人心里的路更难走。最初我只想着飞升回自己那界，去验证这句话，修为却停滞下来，始终无法精进。”
“后来花玉楼告诉我，合欢道与有情道一脉相承，看似博爱众生，实则都是冷情冷意，从未真正爱一样事物。所以他建议我反其道行之，让我尝试着去爱一个人，当心里装下除他以外的东西的时候，我便会有所感悟，自然能飞升。作为交换，我建议他成为自己所爱之人的心目中不可磨灭的存在。”
风不晚的视线淡淡的，落在照时留身上时有些局促：“我承认，这件事听上去有些类似我把那人当做飞升的工具，与无情道杀妻证道如出一辙。是我的错，我不该这般做。”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照时留拉着他的手腕，但心声没有传到风不晚那里。他现在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哑巴了，说不了话，只能看着风不晚干着急。
“我现在知道错了，但是已经晚了。”时间紧迫，风不晚只能匆匆道，“走进一个人的心中，比修行更难。我的师祖只想我修无情道，断绝情爱。所以过去我未能走进我喜欢的人心中，是我一开始就没寻对方法。而最优的方法，我却告诉了别人，七情六欲这种东西，也叫我成了蠢笨之人。”
风不晚站起身，扫过长满蓝花的剑河：“我在穿越剑河时，也经历了一些幻境，看见了你与花玉楼……你们相处得很愉悦。我便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告诉他这个办法，或许现在和你形影不离的人，便是……”
风不晚慢慢取下自己手掌上的全部戒圈，放在照时留的那枚戒圈中。他每取下一枚戒圈，脸色便苍白一分，只是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笑。
剑海中静悄悄的。
“我将自己的灵魂分成了碎片，装在每枚戒圈中，里面有我过去的记忆。等我飞升以后，你若是想知道那些事迹，你可以戴上戒圈开启春日行。”
风不晚望着他：“我叫你等了这么久，这次我来等你，等到你愿意来见我。”
镇山庇佑消失，他们被逐出剑河。
剑河之上浊浪排空，冰封雪飘，夹杂着暴雪的雷云在高空怒吼。照时留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劫云，法天象地分云而列，诸天万象剑阵矗立在登仙梯四周。
厉从空自雪原负手而来，衣襟猎猎，面沉如水。
风不晚转过头，朝他颔首，随后松开牵住照时留的手。
“你和厉从空去安全的地方吧。”
照时留站在原地，厉从空捏住他的手腕，用灵力将他罩住，带着他往反方向离开。再多疑惑，也该回神了，照时留转过头。
见到风不晚就站在剑河之上，如同一道在漫天飞雪中打着转的行舟。
脑子里一时间掠过很多话。
比如，照时留其实没有觉得风不晚把他当做飞升的工具。真情实意，温柔和煦，在相处时，若是怀有目的、是虚假的，照时留其实能感受出来。
可他还是喜欢风不晚。
喜欢从飞瀑上跃下来接住他的风不晚。
喜欢教他不畏惧高空的风不晚。
喜欢要问他意见才肯听他心声的风不晚。
……
喜欢在雪中执伞而立的风不晚。
喜欢风不晚的目光、他的脸庞、他的声音。
喜欢他的师尊。
喜欢就是喜欢啊，就算风不晚喜欢别人，可照时留还是喜欢他。
没有理由，只是看一眼，就很愉悦的，那种单纯的喜欢。
照时留有三位师尊，他喜欢风不晚，可对方不喜欢他。
照时留曾幻想着，若是自己一直追求对方，或许有朝一日，对方能察觉到他的心意。但现在风不晚要飞升，照时留也没等到对方的回复。
他还要去照时留不能去的地方，回去喜欢别人。
照时留停住了步伐。
厉从空偏过头来时，只见到在昏暗天地中，少年的双眸如星辰般熠熠生辉，燃烧着怒火与不甘，他眼尾凝聚着泪水，却又亮得惊人，仿佛像是一朵将要怒放的海棠花，连露水都颤动着勃勃的生机。
他要不顾一切的燃烧。
去说尽自己想说的话，不要后悔。
他不甘心！
他不要后悔！
照时留挣脱了厉从空的手，转过身，狂奔回去，金铃响出一片潮声，他扑向风暴中心的风不晚，抓住对方的衣角。
照时留急匆匆地说，我喜欢你。
一遍，两遍。他说了好多遍。
雷云响声如吼，他的喜欢可没有声音。没有一句话传递出来。就连心声也没有。
我喜欢你，你不要喜欢别人。
你不要喜欢别人！
他就是自私，想要将对方的温柔据为己有。他不想看见风不晚对别人笑，对别人好，不管是谁，他都不想。
可风不晚不解，只是温柔地笑着，在万千风雪中将手落到了他的头顶，轻轻一抚。
又缱绻，又温柔，如同一阵和煦的风吻过花丛。
你不要喜欢别人！
照时留想起少时，星夜如水，他曾用不急不缓的声音念：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你不要……
天雷落下时，厉从空去而复返，抓住了他，暴戾地吼道：“想死吗！”
照时留不想死，只是不想他喜欢的人又离开自己。
可他挣脱不开厉从空的手，对方的手劲很大，把照时留的手腕捏得通红，骨骼脆响。与此同时，两人在以飞快的速度向后纵掠，照时留离风不晚越来越远，他焦急地眯起眼，摸到怀中听泉，手握剑柄，刷地拔出剑。
想也没想一剑刺向厉从空！
剑器擦着对方手腕过去，将厉从空的衣袖割出一道口，厉从空满脸不耐：“疯了吗你！”
照时留气得胸膛起伏，口中呜咽不止，一口腥甜之气堵在喉舌间，他一面流泪，一面疯狂朝厉从空身上劈刺，等他稍微松开，就头也不回地朝着雷云中心又跑过去。
没有了厉从空保护，闪电落到照时留脚边，将他击倒在地。
照时留晕头转向，在地上翻转一圈，几乎握不住听泉，眼眶中泪水打转，他吐出一口血，又抬手抹去自己嘴角的血。
照时留爬起来，顶着雷霆与风暴往前。但他没能走多远，有一股风托举着他，叫他寸步难行，最后腿脚一软，回到厉从空身边。
厉从空一把将人提起，捏住他的双手，灵力如同枷锁拷在照时留的手腕上，厉从空见他脸上的血迹，剑眉重重一拧，将人按在怀里，转瞬间出现在百里之外。
“再动，我就废了你的修为。”
照时留正在气头上，一口咬在了厉从空手上。厉从空也尚在暴怒中，身上的戾气不受控制，顿时反扑到照时留唇舌间。
他唇上染血，开合时舌头上的刺青就显露出来。
在一片猩红中如同蛇蝎的獠牙。
照时留声色暗哑，一字一顿道：“放、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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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连云剑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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