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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红绸带

很多年后方濯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也许这才是他人生之中最大的危机之一。这不牵扯到生死,甚至一点儿有关生命的威胁都不存在,只是两三句话,却险些将他的未来尽数毁灭。

他的未来指的是——有他自己,有观微门,有振鹭山的未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有柳轻绮的未来。

裴重魄最终还是松口了。他是个无情之人,只是却也对那一对养在膝下的作恶多端的儿女有感情。他被羁押天山剑派数年,又被废了魔功,身同废人无异,外加儿女尽亡,早就对这世界没什么留恋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那已经不可能有转圜余地的绝望中终于为别人考虑了一回。

而在柳轻绮信誓旦旦的承诺与这最后的希望中,裴重魄再也无法忍受这“复生”的诱惑,终于松了口。而他虽说自己知道的东西也不多,却能在刚开口时就说出一句:

“我虽当时并不在青灵山,但却也能隐隐猜得出来。二十五年前教主曾经遇到过一个修真界散修,并最终把他妹妹嫁给了他。燕梦缘就是他妹妹,那个散修他虽然没有直说,但一定是柳一枕无疑。”

“燕应叹和燕梦缘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两人自小感情不错。结果这家伙在蛮荒之地待不住,总爱往外跑——当然大部分圣族都在蛮荒之地待不住——搞得他妹妹也不想每天就待在蛮荒之地里。结果应该就是在一次游历民间的过程中,燕梦缘和你师尊认识了。那她就是喜欢上了也没办法,燕应叹再不想让她嫁也不能打断她的腿。”

“但反正应该是松口了,因为最后一次出总坛再回来就是他一个人了。当时我问过两句,他说柳凛带着燕梦缘住在青灵山。那时候我看他神色还算平常,还说什么以后也能常去看看之类。除了脸色臭点,跟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他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后来,他妹妹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方濯立即道:“什么叫‘再也没回来过了’?”

裴重魄看他一眼,还是不太想理他:“这个看你自己理解。死了、失踪了,都有可能。燕应叹后来没提过。不过我们都觉得应该是人没了,不然怎么可能十来年都没回过一次家?”

“……”方濯迅速地瞥了一眼柳轻绮,“既然没有证据,又怎么能这么说?”

裴重魄嗤笑一声:“随便你吧。你不愿意相信,那就不信。不过我话顶多只能说这些,再多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告诉你我看姓燕的这小子不顺眼,就是因为他以前胸无大志,总想着跑出去玩,说的话还叫谁都听不懂,一天到晚狂个不知道什么劲儿。不过后来他回总坛夺权,确实是有点本事。整个圣教没人能打得过他。把圣教拿在手里不过十几年,他就开始谋划着进攻你们那个什么门了。”

“白华门?”

“随便什么门。他以前不是爱惹事儿的,所以这个什么白华门肯定跟他有仇。具体是什么仇,不知道,当时我在山北也没跟着,不过后来也听他们说他血洗白华门,又逼死了他们家少主,我就猜那燕梦缘是不是就是被他家少主给杀了。不过后来他又说自己跟柳一枕有仇,那害死他妹妹的肯定是柳一枕。就是不知道白华门怎么得罪他了。”

裴重魄这话倒是没说错。他是攻破山北大关的大将,那个时间段他应该正在山北和他女儿纵欲杀人。那毕竟也是活生生的生命,被他这样轻松地说出来,方濯自然难掩胸口一阵血气上涌。只是碍于情境,强压了不说,只冷冷看他一眼,说道:

“那这个燕梦缘有没有孩子,你知道吗?”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爹,也不是她丈夫。”

“燕应叹就没提过?”

“怎么没提过?没提过为什么我们都认识你师尊?”裴重魄也不甘落后,回敬他一个冷笑,“接下来的事情,叫我说,那就有点不礼貌了。你完全可以问你师父。是燕应叹那脑子里有病的一会儿觉得他是自己侄子,一会儿又自己在那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就过来掐你师父脖子。一来二去的我看着都烦了,这才跟他说干脆一刀了之算了。”

裴重魄不知道突然想起来什么,语气一下子变得愉悦起来,那沉郁目光也倏地变得活跃,饶有兴趣地打量柳轻绮一遍,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光叫人不由皱起眉头:

“小少侠,我说真的,当时那情景,杀了你师尊比留他一条命要好。一了百了和生不如死之间,叫你去选,你选哪个?我也是为了你师尊好,不要再平白无故受那疯子折磨。好歹也是‘名门正派’出来的公子,长得也好,入了魔族的手竟然还能完完整整的出来……是不是有点不太好看啊?”

柳轻绮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闻言突然抬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方濯更是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过来言外之意,猛地站起,手落腰间,伐檀倏地一闪,只一晃眼便抵在裴重魄颈上,将他后逼两步贴在墙上,人影毫不犹豫地压下来,目光乌云似的沉,但留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外,双眼却闪烁着凛凛寒光。

“再敢乱说,在这儿我就能把你的头削下来,你信不信?”

“阿濯,”柳轻绮在后适时道,“别发脾气。不值当的。”

方濯道:“怎么不值当的?他既然敢说这话,就应该像虞凌一样直接被割掉舌头!”

他气得要命,柳轻绮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只温声道:“你割了他的舌头,他又怎么接着往下讲呢?”

方濯一愣,手上力气也下意识松了一些。当即便感觉到身下人似乎有要冲开的打算,又连忙使了些力,用手臂一把把他掼在墙上。

“别动!”

裴重魄不以为意,嘿嘿笑道:“瞧么,还是观微门主懂得心疼人。”凌厉剑锋就在身前,可他也依旧只耸耸肩膀,毫无畏惧地抵上方濯要杀人的眼神,挑衅似的望着他,“但我也没什么别的话讲了,就说了,怎么样?真杀了我?看看你那掌门来不来找你偿命!”

方濯沉声道:“若你一心求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裴重魄原本不该相信他的话。他知道自己的价值,尽管已经丧失了大半的功力,可要是想从谁口中撬出什么魔族的把柄,那么此人必然是他。修真界就算再恨他、恨得要将他扒皮吮血生啖其肉,也不能杀他。因为他和虞凌不一样,虞凌绝不会说,而他尚有余地。

但尽管是这样有恃无恐的境地,在瞥见这人的眼神时,他还是控制不住抖了一下。也许是常年的牢狱生活将他所有的气骨都消磨殆尽,原先的信誓旦旦也在与这冰冷目光相撞的一瞬而散如云烟,突然,别样的恐惧席卷上他的心口,有如被一只手掌紧紧握住一般,不知为何,喉间开始喘不过气来。

“你,你是……”裴重魄结结巴巴地说,“为何?”

方濯已经要失去耐心了:“什么意思?”

“我说你父母是谁,隶属圣教何族?”

“我压根就不是魔族,从小到大一直长在振鹭山上不曾下山,”方濯用了些力气,“少给我泼脏水!”

“可若你不是我族,你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方濯冷冷道,“我就问你,道不道歉?若道歉,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若不愿,马上你就可以和你的儿子女儿团聚了!”

裴重魄一下梗起脖子,脸上冷汗直冒,突然大声道:“我道歉,我为何不道歉?观微门主,此事是我言语有误,冒犯了门主,恳请您的原谅!”

他两口气分毫不喘,又急切追道:“我以性命担保,方才我所说的话句句属实!燕梦缘的确就是柳凛的妻子,而燕应叹在他妹妹失踪之后不允许我们任何人讨论,但凡漏出一句者,格杀勿论,乃至于现在圣教上下没有人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此事若是对观微门主有帮助,会被他燕应叹诛杀我也甘愿!”

他这突然一嗓门像是天降闷雷,一下子把方濯和柳轻绮都给震了一下。方濯本来也没真想杀他,只是气不过,谁料火还没发全,就被突然这么一浇,但闻哗啦一声,柴火也彻底失了色,一腔的怒火没处发,憋得胸口发闷。他咬着牙,恨恨地看了裴重魄一眼,手臂却被一只手轻轻摘开,护在身后。柳轻绮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发一言,拉起方濯的手腕,转身就要走。

方濯赶紧两步追上前去,贴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尊,就这么放过他了?这人刚才说的可真是畜生话!”

柳轻绮不以为意,只淡淡道:“有的人天生就是畜生,你还想让他说出什么人话来?算了,就这样。”

“可是——”

柳轻绮轻轻一抬手,方濯便不好说话了。他满腔的不悦闷闷地没处发,回头又看了一眼,却见裴重魄瘫倒在墙边,一只手扼着另一只手的手腕,眼神紧紧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可却并非是怨怼,而是眼波晃动不停,恍若恐惧。

这奇异的神色落在他的眼中,便叫方濯陷入一阵茫然。他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这样望着他,直到出了牢门、再见了阳光后,他轻轻闭了闭眼睛适应光线,才听到身旁传来柳轻绮轻飘飘的声音:

“看,你掌门师叔还不让你跟着来。到头来还是沾了你的光。”

方濯挠挠头:“什么意思?”

他没太明白,柳轻绮也不打算给他解释,只是摆摆手,示意此事暂且放过。看他面色苍白,嘴唇微裂,那副在牢中的云淡风轻模样荡然无存,方濯便也没了追问的心思。他小心翼翼地扶住柳轻绮的手,两个人的手指慢慢交缠在一起,十指相扣。

“师尊,”他低声说,“你放心,有我在呢。”

“好。”

柳轻绮点点头,声音很轻:“既然如此,就劳烦你扶我回去吧。”

“咱们两个之间说什么‘劳烦’。”

“也是,”柳轻绮道,“那你背我回去吧。”

方濯愣了一下,看他一眼,却没吭声。他走到柳轻绮面前蹲下,感觉到此人慢吞吞爬了上来,两手往上一托,肩膀一沉,方才稳稳背住,走了两步感觉并不吃力,才思忖着语气,笑着说道:

“你放心吧,背人这事儿我最在行。要是你愿意,我能直接把你背到庭影居去。”

他感到柳轻绮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肩膀。后颈一片温热,也许是这人将脸埋了进去。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肌肤上,顺着纹理一寸寸深入心里,方濯屏息凝神,一边走,一边在脑中迅速盘旋着安慰他的话,可喉口只颤动了一下,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柳轻绮便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

“阿濯,我听说你在外面这几天,受了些委屈。”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仿佛没经历什么风浪,“怎么了?”

这下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知道柳轻绮是不愿意再提水牢里的事、打算转移话题了。何况方濯从来就不算是一个迟钝的人,他果断放弃了将要说的话,巧妙地接过了话题:

“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不过没人叫我受委屈。谁跟你说的,叶云盏?”

“嗯。”

柳轻绮的语气很沉静:“怎么回事?”

方濯笑了一下。他收收手臂,将背上的人又往上托托,背得更稳些,感觉到胸口与背上相似,都沉甸甸的一片,每走一步都落下一道带着干涸的血迹的印子,但他却明白自己绝不能停下。

“师尊,”他琢磨了一下,放轻了声音,“你知道我的。要是我不想,没人能让我受委屈。”

“我知道。”

“所以这个事儿,是我自己折腾我自己。我那个时候十分着急,所以心性不稳,回来的路上都很难受。”

“但是你也了解我,很多事情我自己也能想明白。我已经想明白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在短暂的沉默后,柳轻绮的手攀上来,抱住了他的脖子。

“说来听听。”

方濯长出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仿佛与此无关的。

“师尊,我想先问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得杳杳长什么样吗?”

“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有时候梦里还记得,醒来就忘了。”

“嗯,我猜想也是。但你一定记得那红穗。”

“……为什么?”

“因为那是师祖给你的。你师尊——虽然我不太想叫他师祖了,但那时候你好像只有他。”

他笑着转了转头:“当然现在有我了。我对你会比他还要好。”

“但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杳杳剑长什么样。你只是提过,但你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它到底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它多长、多宽,又重几何,究竟被放到了哪里。”

“所以我只能在宝乾湖底去尝试着寻找它。但是却并不困难,因为伐檀剑告诉了我它的方向。”

“后来我回山后才知道那是因为杳杳和伐檀本出自于一块寒铁,而它们实则都由师祖打造。所以,封刀找不到它,叶云盏也找不到它,只有我可以。”

“我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它。但是师尊,你知道吗?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杳杳剑生锈了。”

这时他才感受到脖颈间轻了一下,似乎是柳轻绮抬起了头来。方濯抿一抿嘴唇,有些释然地一笑。他接着说道:

“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神兵会生锈。后来你昏迷在床,我便去问了倾天师叔,才知道也许是你不想要杳杳了,所以它感受到你的心思,才在这十年间慢慢生锈。”

“但无论如何,那也是你的佩剑,师尊。”方濯深吸一口气,“就算是你不想要它,我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什么剑能配得上你。只有它,那独一无二的。别人都没有的、只有你有的,才配得上你。”

“所以师尊你别怪我在外面蹉跎那么久,我真的巴不得一拿到剑就回来见你。但是杳杳生锈了,我就不能那么快回来了。我想给你看的是一柄完整的剑,为的是让你重新得到它,而不是得到一个残缺不平的东西。所以捞剑很快,但是除锈我用了好几天。我到处找能为你的杳杳除锈的铺子,最后是我自己动手一一将它们都清除下来。所以我才在外面耽误那么长时间,当然,如果提前回来,也不会被白华门和魔族同时发现。但是师尊,我说句实话,若没有此次经历,我不会有这种想法。”

“……简单来说,就是我在为了躲避白华门的过程中误入了一家庙宇。而在里面,我看到了秋霜姑娘,她现在……过得很不好。”

方濯知道自己没有必要跟柳轻绮去解释“秋霜姑娘”是谁。不管他能不能记得,叶云盏也肯定在此之前已经跟他报告过。他怕他因此而“道心破碎”,一路上竟然没敢和他开一句玩笑,小心翼翼得不像那个无法无天口无遮拦的叶云盏。方濯为此也只能苦笑,颇为自嘲。但现在这种感觉却已然淡了。那宛如雷震一般的冲击似乎仍停留在心头,但这充满了痛楚的认知结束的瞬间,终于叫他窥得这悲苦命运下隐藏着的最后真相的全貌。

他轻声说:“师尊,我不瞒你。秋霜姑娘她劝了我很多,最后她说她不怨我。是我自己怨我自己。这一路上我就总在想,若那一日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叫一辆车将她带出云城,也许就不会招致这样的后果。她可能过得不会那么好,但也绝不会这么差。其实我早该想到,那宋少爷腰缠万贯,赎一个青楼女子回家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这出手的银子对他来说,也许只不过是一根汗毛。他不去,不是因为他不能去,而是因为他不想去。若他真心想要待秋霜姑娘好,你我根本就不可能在楼前看到她被凌辱。他有着千种万种的办法,每一种都能代你我让她脱离苦海,但是他都没有去做。这就说明本身他就根本不想选,而最后反倒是我破了他的春秋大梦。”

“他说他爱,说的那样好听,可却不愿为了他‘心爱的女子’,从那万贯家财中取出来一分替她赎身,真相其实从未有过隐瞒。是我太傻,是秋霜姑娘太傻,以为他那样说了、便当真是这么想的。可实际上人心隔肚皮,他本身就没有与秋霜姑娘白头偕老的打算,甚至不曾替她着想过分毫。他家中分明已有两个侍妾,在不久后又娶一门正室,去青楼仅仅只是为了寻欢作乐。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去了宋府的时候,命运就已经奠定了。”

“师尊,她说她不恨命运给她这样的折磨,她只恨自己无力反抗这种折磨,任由它这么作践自己。”

“师尊,我说到这儿,你能明白吗?”

方濯分外小心。他的力气不小,总感觉自己能在背着柳轻绮的同时还能在脖子前面挂个孩子。他有信心背着他十拿九稳,但现在的五脏却不由长出一双眼睛往外窥视般,每一处都紧张不已,几乎无法呼吸。

“师尊……”他放低了声音,近乎于恳求地说道,“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眼前一片白茫茫,振鹭山今日没有下雪。从清晨到水牢,至今也不过过去一个时辰。他说话的过程中背后的人一直无声无息,像面镜子挂在他的身上,很久都没有反应。

方濯悄悄地出了一口气,有点失望。他轻轻转了转头,侧脸与一缕掉下来的发丝轻轻相撞,在这短暂的接触瞬间他的肩膀稍稍紧了一下,柳轻绮加大了力气,紧紧地抱住了他,与此同时略带沙哑的声音终于从颈后闷闷传出。

“阿濯,谢谢你。”

“谢什么,”方濯心情复杂地乐了,“你看你这两天都说几遍了,说一遍我心里就折腾一回,翻江倒海得不舒坦。就当为了我,别说了,行不行?”

柳轻绮不动弹:“你不喜欢听?”

“是啊,不喜欢。”

“好吧,”柳轻绮稍稍抬头,“那阿濯,我爱你。”

“……”方濯轻咳一声,“说什么?没听见。”

“我爱你。”

“哎呀风有点大啊,凑这么近都没听清,师尊你再多说一遍吧。”

柳轻绮有时候很有耐心,有时候耐心像沙尘一样一吹就散。而对他总是后者。要放在往常柳轻绮早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背了,而碍于战略位置实在不佳,方濯也已经缩头缩脑做好了被他揍的准备,可等了半天没等到本应如约而至的巴掌,反倒是柳轻绮的手臂愈加的收紧,整个人往他背上主动攀了攀,嘴唇凑近他的耳廓,含着一口热气,春风似的轻轻飘飘往外一吐,就都晕上心头。

“阿濯,我说……我爱你。”

方濯偃旗息鼓。耳畔一片温软,又滚烫如沸水。他低下头,脸通红一片,手臂却愈加用力,托着他越走越快,任由柳轻绮在后面拍他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他也置若罔闻,直到快走到将有人的地方、柳轻绮有点急了,照着他的胳膊掐了一把,他才不情不愿地恢复听力,蹲下身,将他放下来,却还拧着头不往那边看,只嘴上还嘟嘟囔囔地卸不干净:

“背了一路,最后还被掐一下,不得给点补偿?”

柳轻绮失笑着一拧他通红的耳朵:“得了,叛徒在这儿呢。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害羞,以后有人要调戏你你可怎么办?”

方濯不敢回头,却不耽误他反唇相讥:“你少调戏我就行了。”

“我那叫调戏吗?你不是一直想听吗?”柳轻绮装模作样叹口气,故意说道,“哎呀,是谁一天一百个黏糊,天天问我‘爱不爱’、‘爱不爱’。我不说还想跟我发脾气。现在我说了,非但没叫你满意,还又挨你句阴阳怪气,真没讨着什么好,得,以后我再也不说了。”

他说着就要往前走。方濯赶紧一把扯住他,大声说:“不行,以后你还得说!”

“你不是不喜欢听吗?”

“……”

方濯只感觉自己的脸简直要蒸熟了,突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格外的恼恨。他恨自己这招不得一点**的性情,但这心却实在没法冷硬下来,总沸腾得乱起泡,可最终也只顺着血管一路往上,烧灼了自己。眼看前方柳轻绮虽然面色依旧不是很好看,却稍有笑意于面,一咬牙下定决心,索性凑上前去,扶着他的肩膀要亲他,作势要将所有的话都亲回到肚子里。

“怎么着?”柳轻绮一拦,“说不过就耍流氓?方少侠,这可不是君子做派啊。”

“你不是君子,那我也不是君子,”方濯瞪他,“你自找的。”

柳轻绮笑了笑,就看起来平静些。虽然方濯知道他的内心绝不可能实现那最初的平和,但既然他暂且将此事当做某种幻梦,那旁人也不好再将他拽回来,尽管心知肚明。两人各怀心事,走了一阵,始终默然无声。好半天后,在那脚踏细雪的声音似柳絮一般在耳边盘旋了大概一刻钟后,柳轻绮才终于慢慢地说:

“他说的话,其实我都明白。”

方濯喉间堵了一下,一时无言。柳轻绮盯着地面,眸光像含着波光,自嘲似的一闪。他接着说道:

“我师尊固然已经西去、无法为自己辨明,但裴重魄所说的已经全部与白华门送来的日志对上了。哪怕我师尊尚且在世,也许也无可辩。”

他状若洒脱一笑,神情却很落寞,低声道:“其实我不算是被完全蒙在鼓里,早十年前我便猜到也许他二人曾经正有什么事情骗过天下人。而我师尊千瞒万瞒,极有可能此劫正出于他。但我想,斯人已逝,生前事既已了了,以后便不再问了。”

“但自始至终,我也始终认为他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却不曾想,他竟……做出过杀妻弃子的行径。”

方濯连忙道:“师尊,别这么说。裴重魄此人毕竟并不十分可信,万一他就是在编瞎话骗你呢?”

“阿濯,我的判断能力虽然不多,但好歹还有点儿。”

柳轻绮望向他,眼神分外平静:“十年前修真界的龙头无可辩驳,正是白华门。没有任何一个门派能与之并肩,其风头历时数年依旧无两。那时的振鹭山虽然也是大派,可与它相比,却依旧傲气不起来。”

“而我师尊后来是全天下知名的大宗师,可列修真界高手前三,甚至后来百宝巷一战他重创燕应叹,说是魁首也不为过。而这样的功力,很多人都曾奇怪过为何他不去白华门。当然,我也问过他,他当时给我的回答是他没有追求功名之心,只愿随便找个山头,此生闲云野鹤便算过去。”

“而这一切,若没有那篇日志,我是信了的。”

“阿濯……”他的唇角紧了一下,眉宇倏地一皱,神色突然变得十分诡异。

“就这么句话,我信了二十年。”

“二十年间我始终相信他是不想出太大风头而舍白华取振鹭,我从来没有想过是否是他无法进入白华门。是否是他与白华门有过旧怨,是否是他除了振鹭山、没有别的其他选择。”

“阿濯,事实上,若没有那篇日志,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一切。”柳轻绮苦笑道,“但其实真的一切早有预兆。你在振鹭山这么多年,你也明白,振鹭山虽然不及白华门阔气,可也算高手云集。若他当真只想随意度过此生,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选择振鹭山。修真界从来不缺宗门,他随便选择一个小门小派,亦可以遂他的愿。”

“也许他并非是不要功名,而仅仅只是不要白华门的。”

“他可能当真并不是那么光风霁月,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万千罪恶之源头……他说着不要的东西,可能并不是他真的不想要,而是有人不能给他。”

“人将有**,也有野心,亦有掩盖之冲动,在危机时刻舍他人性命而保自己,此乃人之常情。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一直不怨恨他,我只是想不通,我想不明白那个曾经对我那般好的人是我师尊,还是那个在燕应叹面前叫我赴死的人是。”

柳轻绮沉默半晌,突然勾唇一笑,抬手捏一捏眉心。

“但我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个好师尊,是个好人。我想无论怎么样至少这点他没骗过我,我是看在眼里的。”

“但是看在眼里的都不一定是真的,阿濯。太有意思了。我现在连我想不明白都说不出来。就,阿濯,”柳轻绮这回是真笑了,“太有意思了。”

他虽然是笑着,声音却发紧,眼眶慢慢蓄上一层云似的水光。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上前两步走到前面,以背影遮盖了方濯的视线。他急匆匆地往前走,似乎不曾有过任何言语,沉默着也不曾停下。方濯追上前去,抓着他的手指,却被他一下狠狠拉住。

方濯心头若火烧,想去拨弄他的头发。但见他在此刻抬起了脸,面色如常,却隐隐有咬牙意,掌心只一紧,手就被紧紧攥住了。

“走,找个安静地方。”

方濯随着他的动作踉跄两步上前去,却一下来了精神:“你有办法了?”

“没有!”

“那你要干嘛去?”

柳轻绮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哭一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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