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玦所处的小院在云邸西面，与东面遥遥相对，中间隔着一潭清池。月上中天之时，池水被东院次第燃起的灯火映亮。织银纱衣的下摆拂过草木、石阶迈入门中，还未站定片刻，来人忽然闷咳一声，点点殷红血迹落于地面。
紧随其后的陆英将他扶进屋内，连忙展开岐黄神异录诊治。蓝色丝线从悬壶册中探出向他释放灵力，重霄苍白的面色渐渐缓和。
在广场上和谢灵玦不欢而散后，他先是重铸了海渊旁被冲破的封印，又逐一检视加固，等到忙完夜色已晚。若不是陆英来寻他，他都快忘了还有疗伤这回事。
想到谢灵玦，那少年倔强的神情尤在眼前，重霄心口血气一动，又是一阵闷咳。陆英皱起眉头，递过去一方巾帕，“你才受了雷劫不久，又强行用修为劈开混元、玑衡二气，何苦动这么大的气？”
也怪异变来得越发捉摸不透，华岁峰推演数遍也算不准时机，若非如此就是他亲自去接回谢灵玦了。化冥不生也罢，一来就紧跟着雷劫，偏偏他还把陆英派了出去，带伤硬抗实是自讨苦吃。
他接过帕子不发一言。柔软的布料将唇边血迹吸了去，织物上开出点点梅花。重霄常年浅淡的唇也因血迹带了些刺目的绯色。
他闭了闭眼，攥着巾帕的指节收紧。何苦？
谢灵玦是他的徒弟，怎能任旁人划刻上哪怕一丝痕迹？
陆英与他共事多年，即便他不答也能猜个大概。他叹了一口气，“他才十五岁，正是没分晓的年纪，还是不要过于苛求。”
“苛求。”重霄轻嗤了一声，“三门七派这个年纪的弟子，就算修为差些也不至于如此蒙昧无知。”
陆英顿了顿。谢灵玦为何“蒙昧无知”他难道不知？一出生便被他选为亲传弟子，五岁入观剑楼，十年清修估计连皇城的门都没出过。不经人心洗练，哪来的世故圆滑。
陆英没有戳破他，一看悬壶册上的蓝色丝线变细，于是施法收起神异录，“尊上耐心些，他自会明白你的苦心。”
窗外月亮的清辉照耀云海，升腾的云气泛着柔和的蓝色，似流水泛起波澜。重霄眺望着奔涌的云海，不置可否。忽听陆英又道：“太清宗递了消息来，十日之前禹州有妖魔现身，派出五十名弟子皆有去无回。其中元婴初期一人，金丹中期五人。”
消息逐层递上来，寻常之事皆有十二峰峰主各自包揽，能到陆英这里可见事态严重。
重霄倚在凭几上，指节轻抵眉心，“征三十乙等弟子前往禹州，协助他们处理此事。”
陆英领命而去。
今夜星光璀璨，与月争辉，长阳山山顶亮如白昼。天上紫薇垣星光大盛，旧星隐去，一枚曳着红色拖尾的流星飞来落于中宫。
天上神明繁多，以一百年之期轮流执掌天界，管理神仙法度。算算时间，如今正是新的百年之始，该是他那位好友执掌天界了。
看罢星辰，重霄望向西面。从这边看，西院只是夜色中隔着松林的一道深色剪影。想到谢灵玦那时痛色不似作伪，他心里后知后觉地升起一丝悔意。
或许他真的应该如陆英所言，再耐心些。
谢灵玦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丹田与经脉的不适已经缓解，他将香囊塞入怀中，整整衣裳轻手轻脚地踏出门来。
云邸之中没有别人，山顶上唯有长风吹彻。他左右四顾，穿过池畔松林溜出了院门。
修为废了可以重修，但拜错了师可是一辈子的事。大名鼎鼎的清岚仙君竟是此等做派，可见长阳山不是什么好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云邸高居长阳山顶，可俯瞰众峰，乍一看四面都是绝路。谢灵玦绕着山顶走了一圈，发现东边伸出崖壁的石台下有一条隐蔽小路。
小路以山石开凿，直上直下陡峭无比。路虽陡峭但想到那人可恶形容，谢灵玦顿觉无论如何都要赌一把，于是大着胆子沿石阶攀援而下。
今日峰顶无云，碧空万里，长阳山百座矗立在大泽中的副峰清晰可见。崖高千丈，飞鸟难逾，他一路揪着崖壁野草，抠着石块，任凭汗水流进眼里也不皱一下眉头。
日头渐渐毒辣，如火炙烤着挂在崖上的少年。但黄天不负有心人，晌午时分他终于踏上宽阔平缓的石阶，到了山腰。
谢灵玦站在石阶上，望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忽觉掌心刺痛，低头一看手已被山石磨破。炼气期本就是身体强健一些的凡人，**凡胎比不得真正的修士。他虚握了几下掌心，不在意地垂下手，大步沿石阶往下走。
昨日匆忙上山并没有细看，今日站在山腰上才知殿群有多广阔。整个门派依山而建，亭台楼阁鳞次栉比，飞檐直刺天空。
无数弟子御剑在其间往来，瞧见他以后时不时投来探寻的目光。
谢灵玦视若无睹，径直沿着石阶往下，走到昨日停留过的广场。广场中央人头攒动，许多弟子围在一眼金光闪闪的水池之前，正掐诀往里投放着什么东西。
昨日落下的石雨已被清理干净，路面平坦光洁。
谢灵玦匆匆错眼而过，穿过广场，奔向石栏围起的广场边缘。他在找下山的路，可站到石栏边一看，整个门派像是建在强行劈出的石台上，山腰下是光滑的悬崖绝壁，连根野草都不长。
希望落空，谢灵玦顿时不知该作何解。
正沉思之际，远处轻风忽动一艘灵舟从山间驶来，停泊在不远处悬挂旌旗的渡口。灵舟上下来一队白衣的修士，各个手中握剑腰悬玉牌。
对了，他那时也是乘灵舟来的。乘上灵舟就可以回大昭！
谢灵玦几步上前走到渡口外面，渡口之大可一次容纳十来艘灵舟停泊。一些船位空着，一些正在有条不紊地上下乘客。
待那队白衣修士尽数下了灵舟，谢灵玦快步走到船前。他正要上船，船舱里行出一个老者，向他眯眼笑道：“三方山除魔之行已毕，小友另寻委托吧。”
说罢一拂袖，船舱尽数关闭，船前悬挂的水镜抹去三方山之名，化作了一片空白。老者袖着手，慢悠悠离去了。
谢灵玦收回目光，这才明白水镜之中乃是灵舟的目的地。他沿着渡口一路看过去，都是些闻所未闻的地方，不像是能到大昭。
走到最后一艘灵舟前，水镜上写着桐月峰。他记得陆英就在桐月峰，陆英是他在长阳山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说不定能请他帮忙。
谢灵玦主意已定，便要踏上前往桐月峰的渡船。船前有一位中年修士迎送着过往弟子，见有人来，客客气气地道，“承惠一灵币。”
见他愣住，中年修士改口道，“两枚下品灵石亦可。”
下品灵石？
身后有人拄着拐杖，吊着胳膊，见谢灵玦停驻不前，绕过他用玉牌在水镜前一晃，一点微光汇入水镜，便算是收了船费。
谢灵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乘灵舟需要花钱。
而他，昨天刚把玉牌丢了。
原来玉牌是这样用的。
“我忘带了。”谢灵玦退后了一步，不再挡着后面的人自己退了出来。玉牌被他从山顶扔下去，且不论落在哪里，就连是否完好都难说。
费了半天功夫走到渡口，就这么困在长阳山，他又着实不甘心。谢灵玦站在渡口外面，一时进退两难。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渡口外接连驶来几艘灵舟，每一艘都比寻常渡船大些，载有百十来人。这几百人下了船汇聚到渡口前，激动有之，兴奋有之，人群中不时传来密集的话语声。
这些人不似长阳山弟子气定神闲，反而像是第一回见到如此宏伟门派，难掩激动兴奋。谢灵玦站在不远处细观，发现他们年岁相仿，衣着不尽相同，腰间没有佩戴玉牌。随风飘来的话语中偶有“第一回”“长阳山”等字眼，看模样是新入门的弟子。
“稍安勿躁。”许是人群太过嘈杂，领头修士回身提醒，“现在带诸位去领弟子玉牌，不要走散。”
玉牌？谢灵玦未及多想，快步走进队末，面不改色混入其中。末尾缀着一位稍显富态的紫衣修士，他正与旁人高谈阔论，察觉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于是转过脸仔细瞧他。
谢灵玦修为被废，任谁来都能看出他只是凡人。
紫衣人将他一望，反常地眼眸一亮。这忽然多出来的少年扎束马尾，容貌清俊，尚且稚嫩的眉眼已能预见往后俊美姿容。他虽是一介凡人，身处长阳山与众多修士同行仍然镇定自若，可见其心性。
据他所知，也有凡人因天赋极佳被破格收入长阳山，这些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无一不在修真界立身扬名。紫衣人心下好感倍增，热切道：“道友从何而来啊？”
谢灵玦忽然被搭话，出于礼貌应道：“尧州。”
尧州正是海内十州之一，属于凡人领地。这个答案与紫衣人的猜测相吻合，于是一路上谈天说地都没落下他。
谢灵玦静听他们谈论，偶尔应上一句，随队伍走到一处朱红楼阁之前。众人排起长队，挨个上前领取玉牌。几百人仅是分发下去倒也快，谢灵玦没遇到什么波折，顺利将巴掌见方的玉牌拿在手中。
只是玉牌上干干净净，并没有刻上名字。他站定细看，被人拍了一下胳膊。
“这个要以自身灵力印刻名字，你还没有入道不必急于一时。”说着，他偏头示意重新聚集起来的人群，“快跟上，一会儿有灵石拿。”
谢灵玦收起玉牌，跟上人群。众人在领头修士的带领下走过亭台楼阁，将前山庞大的殿群一一游览。
前山建筑以正殿九华殿为中心向左右延展，无数朱红殿宇负势竞上，环抱山腰。从低处看，重重飞檐参差交错，天空被切割成破碎而逼仄的一角。
这座宫阙如沉默的巨兽，俯视着经过的人。宫阙中往复的修士注灵显气，举动自若。
在前山当值的弟子无一不是金丹往上，而这群从各大门派精挑细选的年轻弟子，最高的修为也才堪堪到筑基巅峰。
众人心神震荡，望着九华殿或惊或叹。每一个有资格踏足长阳山的人，都是辈中翘楚，但到了这里他们才会发现，自己令人称羡的一切都平平无奇。
这便是长阳山，集世间英奇于一门的修真界第一大派。
下品灵石=灵币，中品灵石=灵铢，上品灵石=灵晶，灵石既是现金也指代钱这个概念。
PS：车票两块钱，刷学生卡坐车半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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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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