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从认师当天晚上就开始不对劲。
先说午后时分,元啸讲完条件,陆怀朔一一应下,先给他磕三个头,又抱着陆幼宁再磕三个头,师徒关系便算确定。
元啸从前收过三次徒,皆收得草率,导致诸多恶果,这次提前打了招呼,他料定不会再生事端,便从袖中掏出两枚琉璃吊坠,用红绳给两兄弟系脖子上。
吊坠形似水滴,指甲盖大小,内部中空,存着一滴红,像是血。
陆怀朔低头瞅着它,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刺破胸膛钻进心脏,不疼,略微有点痒痒,问:“师尊,这是连心咒么?”
元啸撩起袖口,给陆怀朔展示系在他手腕上同样的坠子:“正是。以后你二人若是觉得心口痒痒,那就是本尊在听心音。你们不可存恶念,行恶事,被逮住一次就滚下山,听见没?”
“徒儿知道了。这里面是血吗?”陆怀朔好奇道。
“本尊的心头血。关键时刻捏碎它,可保你二人一条命。”
心头血?!
都说仙洲人只有三滴心头血,耗尽了就没命了,如今三枚吊坠刚好三滴,那仙君岂不是……
陆怀朔捏着吊坠的手开始狂抖。
元啸瞅他那没见识的样子,心情十分愉悦,二郎腿晃荡得要上天,裙角跟浪花似的漾起来,带着阵阵幽香,漾到陆怀朔脸上。
“呆子。”元啸大发慈悲解释道,“本尊乃大道手中一枚棋子所化,说是大道之子也不为过,虽为八方赤雷神护法,辈分却比他还要高,本尊这具仙躯更由灵河源流之水所化,心头血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话说完,陆怀朔的手竟还在抖。
元啸以为这孩子太过感动,懵神了,拍了个巴掌想让人清醒清醒,道:“嘿,傻子醒醒。你不用谢为师,这都是为师应该做的,只要你们俩好好孝敬我,每天把七宝香居打扫得纤尘不染,给我捏肩捶腿,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浇花养草,铺床点灯,燃香驱蚊,养牛养羊,喂鸡喂鸭……总之,伺候好我,保你们一辈子安稳无忧,不用被炼成傀,也不用当小倌,还能修仙得道,长生不老。怎么样,很划算吧?”
师尊爱叨叨,娘亲也爱叨叨,陆怀朔最会应付爱叨叨的人。
装聋子就行。
他跪在地上,一手抱着呼呼大睡的陆幼宁,另一手持续用力。
啪——!
琉璃吊坠被捏碎在指尖,心头血流出来,化为一缕轻烟钻进鼻腔,浓香刺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四肢百骸涌入纯粹而强横的灵力,仿佛真能让人起死回生。
紧接着,他闻到血腥味。
他流鼻血了。
元啸:“……”
“好啊你这竖子!本尊还以为你是感动得手抖,没想到在这里憋着劲捏我的坠子!”
元啸气得要死,再也不想顾忌大魔王了,从凳子上霍然站起,狂拍茶桌:“你这小儿什么意思?不信任我?以为本仙君诓你是吧?真是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太气人了!本尊要堕魔了!”
他挥袖止住陆怀朔的鼻血,攥着衣领把人提溜起来,照屁股一踹,踹到八丈远之外,怒吼声还未停歇:“你们立刻下山去!本尊要你和你怀里那个大魔头今生今世别想在月寒山上采到一朵小蘑菇!”
这一顿踹来得比风还快,人根本反应不过来,陆怀朔惨兮兮撞在房门上,抱着小婴儿佝偻着身子站在那里,眼中蓄满委屈。
他眨巴着俩大眼睛,挤出一滴泪,偷偷拍了下陆幼宁的屁股——
“哇啊,哇啊,哇啊——!”
陆怀朔大喜过望,没想到平常一睡就睡死的弟弟在关键时刻竟然如此上道,可见老天爷在帮忙,他们兄弟俩注定会留在这里!
伴随哀嚎和那滴眼泪,陆怀朔信心倍增,脸上没有露出半分破绽,维持着委屈的表情,噗通跪地:“师尊,徒儿只是手劲大罢了,琉璃又轻又脆,不小心才捏碎的,实在是……实在是冤枉啊师尊!”
这一幕实在有些惨痛,好似饿了八天的饥民想给娃娃讨口饭吃,结果大户人家不肯施粥还把人痛打出门一样,显得元啸非常不是个东西。
作为一个要脸的人,元啸深刻自省道:这小屁孩手劲确实大,昨日在山道上,玉石棋子都捏得碎,更何况区区一枚琉璃坠子呢?
小屁孩多少岁来着?十二?
本尊多少岁来着?
一万二?
“……”
等等,他是演的吧?
聪明机智的云棠仙君大笑两声,旋即脸色一硬,长眉冷打,厉声喷道:“装,你再装!刚才偷偷拍你弟弟屁股了?以为本尊没长眼睛?你就是故意捏碎我坠子的!还敢演戏欺骗本尊,可见你这竖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其兄必有其弟,本尊反悔了,不要你们当本尊的徒弟了,下山!立刻下山!”
陆怀朔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咬死没演戏:“仙君明鉴!我真的没有!您可是天神八方赤雷座下四相无恒左护法,上天界神兵府乌鹭双星大将军,我和弟弟区区蝼蚁,怎敢欺骗您呢——神威煌煌的大道之子!”
“!”
皱巴成一团的眉眼瞬间舒展,大道之子极力克制想要上扬的嘴角。
空气里只剩幼宁的魔音,片刻后,元啸道:“咳。既然如此,本尊信你就是。好了,本尊乏了,你,现在立刻马上将你弟弟哄好,本尊每天最多能容忍他哭三声……不!两声!然后,你将七宝香居上上下下打扫干净,做到纤尘不染之后来燕尾春台唤本尊,明白了?”
陆怀朔点头如捣蒜:“明白了明白了,徒儿定会让七宝香居比徒儿的肚子还干净!”
元啸已经走远的脚步顿住,站在楼梯上:“肚子?饿了?”
“昂,求师尊赏口饭吧,徒儿好饿。”
……还真是讨饭来了。
“你出了隐元阁,穿过湖心亭往北走,竹林后面鸡鸭牛羊,瓜果蔬菜都有,但是没有灶房,自己搭个土灶做点吃的吧。本尊要去春台眠花吞酒了,无事别来讨嫌。”
元啸头也不回说完,身影眨眼间消散于无形。
转眼天就黑了,月儿沉沉挂在天边,硕大如盆,它从天上坠下来砸进湖里,激起万丈高的水浪,把元啸浇了个透心凉。
一树垂丝海棠之下,那四仰八叉的醉鬼惊坐起来,擦掉脸上的凉水,正欲骂人,就见头顶模模糊糊的,竟真的有轮月影。
火山坑被厚厚的冰盖遮住,日光晒进来都难,怎会看见月亮?
醉鬼迷瞪瞪的,又不清醒了,喃喃道:“是月……好圆的月儿……我不用继续坐牢了,我……我可以离开月寒山了么……”
“……噗哇!”元啸脸上又被浇了水,他抬袖擦掉,这回彻底清醒了,“谁!谁这么大胆子!”
咬牙切齿,抓着几条垂到眼前的海棠花枝站起来,无数红棠被揉碎,指尖染满花汁。
费力眨动眼睛,终于看清罪魁祸首。
只见陆怀朔端着个葫芦瓢站在几步开外,两眼乌溜溜盯着自己,怪瘆得慌。他身后是条长亭,亭子匾额上书「燕尾春台」四字,两盏花灯照亮方寸天地。
元啸衣领被水打湿一小块,重重水华朱的纱料被洇成深色,黏在锁骨上,不舒服极了,气得他一把抓过陆怀朔要问为何泼水。
他这一抓,力道太猛,陆怀朔身形不稳差点摔一趔趄,葫芦瓢里的水全洒出来,直接湿透整片胸膛。
“……哎呀烦死了!”元啸眉目染火,跺脚大嚷,“本尊最讨厌弄脏衣服!你赔!你干什么呀这是!”
陆怀朔慌得不行,站稳以后赶忙捏起袖子帮忙擦拭:“师尊对不起,您那会儿睡着的时候脸烫红了,又一直在说梦话,喊也喊不醒,徒儿以为您被噩梦魇着了,这才淋了点水在您脸上,徒儿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元啸把在自己胸膛上胡乱造作的两只爪子拍开:“别碰我!你就是故意的!”
“徒儿真的没有……”
“本尊说过不准顶嘴,本尊说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元啸高大,阴影笼罩住小孩,脸色黑沉如水,比罗刹夜叉还可怕。
陆怀朔这回是真冤枉,但答应了元啸不顶嘴,只好咽下这口气。
他小脸憋得通红,低下头,瓮声瓮气道:“徒儿知错。那徒儿帮您打水沐浴,您把这身衣服脱了换一件,徒儿帮您洗干净。”
元啸这人好饮酒,酒力不行,酒品也差,清醒不过半刻,醉醺醺的感觉就又回来了,酒劲冲得他脑子昏沉,舌头打结。
听到“沐浴”、“脱衣”这些词,他扶着花枝眨巴眨巴眼睛,回想起一些往事,良久后,忽然嘴角一抽:
“呵……还,还敢脱本尊的衣服?你好大的胆子!果然,话本里说的都是真的,美人师尊永远不可能拥有正常的徒弟。你们,你们都没安好心,都肖想本尊!姓裴的一个,姓顾的一个,姓萧的一个,都想嫁进四相神殿……本,本尊看你小子也是!我元啸把话撂在这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陆怀朔:“???”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谁要脱你衣服了?谁不安好心了?谁肖想你了?谁想嫁进什么神殿了?
想活个命学点真本事而已,当牛做马不够,忘却亲友不够,还要平白遭受这种指责么?
陆怀朔此刻很想回家,想回到有自己爹娘的家,他还在三年孝期里,爹娘坟头的土都还是新的呢,大不了就把坟挖开,带着弟弟躺进去一死了之!
思及伤心处,他眼眶霎时滚烫,把葫芦瓢猛地掼在青石地板上砸了个粉碎,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他爆发出怒吼:“你……你为老不尊!我才十二呢,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元啸先是被碎瓢声吓了个激灵,又被吼声震懵,凤眸中迷蒙的酒意褪去,很快又弥漫上新的水雾:“你吼我?你、你、你……你敢吼我?!”
他难以置信地摇头,捂住心口连连后退,没注意到地上有条顶开青石板的海棠树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元啸被树根一绊,脚踝一歪,身子紧跟着往后倒下去,而他倒下的方向,正是幽深的湖泊!
这一刻,仙君连法术都忘了用,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我不会水我不会水我不会水啊!
陆怀朔见状忘记了生气,飞扑过去救人,可是根本来不及,他的手距离元啸飘扬起来的衣袖就差那么一寸!
哗啦——!
“……咳咳咳……救命,咕噜噜……救命啊……咕噜噜噜噜……”
漆黑的湖水中,元啸惊惶呼喊,衣衫很快被水浸透,变得沉重无比。那股重量把他往下猛拖,好似有水鬼抓住了脚踝,令人心生绝望。
干岸上,陆怀朔急得冒汗,附近却找不到哪怕一根长竹竿用来救人。
他今日把七宝香居打扫得太干净,所有倒在地上的翠竹全被清空,丢到香居外面的乱石林,现在花园里连片多余的草叶都没有。
这真是十万火急的时刻,他六神无主,哆嗦道:“师师师尊,徒徒徒弟也不会水……”
元啸:“…………”
娘的。死了算了。
万幸,喝饱一肚子水之后,云棠仙君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位神仙了。
他一脚踩水冲出湖面,飞回海棠树下扶住树干猛吐一阵,一身朱衣黏在身上,发髻散乱,青丝像藻荇盖住身躯,于暗淡灯火下,他就跟从水里爬出来的怨鬼一样可怕。
陆怀朔原本想上前问问元啸有无大碍,想到要脸之人如果出了大丑,肯定宁可独自消化也不愿被人安慰,更何况元啸脾气稀烂,看到他出丑的人恐怕会被灭口!
正如他所预料,元啸吐完水,鬼戚戚的声音就颤悠着飘了过来。
“陆~怀~朔……你都看~见~了~吧……”
陆怀朔“啊”一声尖叫,拔腿就往湖对岸的隐元阁跑。
他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小孩凄厉的惨叫在空旷的火山坑里回荡。
“师尊!徒弟什么都没看到,你要索命就去索海棠树的命,稚子实在无辜啊——!”
……
第二天,七宝香居失去了它的深水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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