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后，她坐在藤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像一只误入禁地、极力保持镇定的小动物。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方知言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盖过茶室内轻柔的古筝曲。
方知言似乎并未察觉到林见语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校刊边缘，指尖轻轻点着封面，那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深褐色的眼眸隔着镜片，平静地落在林见语脸上，将她那份强装的镇定、眼底的紧张与渴望，以及脸颊未褪的红晕尽收眼底。
服务生悄无声息地送上了新泡的茶水和一小碟桂花米糕。
袅袅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模糊了方知言镜片后的视线，却让她的轮廓在氤氲的茶烟中显得更加柔和，也更具……神秘感。
“忘了现在小姑娘应该都喜欢甜的，喝点甜的。” 方知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是平稳温和的调子，却比刚才那句“来了？这边”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她亲自执起小巧的白瓷壶，清澈微黄的茶汤注入林见语面前的茶杯，动作流畅而从容。
“谢、谢谢方老师！” 林见语连忙双手捧起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稍稍缓解了她的僵硬。她小口啜饮，微甜的茶汤瞬间弥漫口腔，带来一阵的迷幻，也让刚才她平复的心又瞬间狂跳起来。
空气中有着…就像是小说主角遇到真爱般冒气的粉红泡泡。
方知言并未去碰那碟精致的桂花米糕，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校刊上，指尖轻轻翻开扉页。纸张发出细微的、带着岁月感的脆响。
“周慕云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挺意外，还能找到。” 她的目光在发黄的纸页上流连，像是在阅读一段陌生又带着熟悉气息的旧时光。
“老师，写得很好。”
林见语说了一句后，得到面前人的回应：“还可以，没有星星写得好。”
“星星”？？！是指她吗？？？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林见语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爆红，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滴血，她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的茶杯里。
方知言的目光落在女孩骤然红透、几乎要滴血的耳廓和低垂的发顶上，镜片后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啊哦… 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意外和了然的情绪飞快掠过方知言的心头。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呢。
——
“方老师，在干什么？”
林见语强行稳住自己的心情，目光落在对面发光的屏幕上，但只得到了对面一句“你的”。
林见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捧着茶杯的手指收得更紧。她应该是知道什么了，关于她自己的事情也只有文章了，她不知道方知言翻到了哪篇文章哪一页，更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是那篇关于“沉默灯塔”的文章吗？还是其他她当年写的、可能更稚嫩更羞耻的文字？
就在林见语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时，方知言的目光从纸页上抬起，重新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清晰的、带着玩味的探究。
“这里，” 方知言用指尖点了点其中一页，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林见语屏息的弧度，“‘她垂眸看书时，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仿佛隔绝了所有尘嚣。’”
方知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念出了纸页上的句子。她的语调平稳，像是在复述一段客观描述，但那刻意放缓的语速和微微上扬的尾音，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林见语的耳膜和心尖。
轰！
林见语的脸颊瞬间爆红！血液疯狂上涌，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滴血！那是她当年在文章里写的句子！是她躲在书架后无数次偷看时，对那个沉静侧影最私密、最珍视的观察！如今，被当事人用这种平静中带着一丝戏谑的语气当面念出来！
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恨不得立刻钻到桌子底下去！
“观、观察……还挺细致。” 方知言看着林见语瞬间红透的脸和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脑袋，镜片后的眸光微闪，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半分。她放下校刊，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姿态放松了一些，却带着一种更强的掌控感。
“那时候……” 林见语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窘迫，“我……我……” 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大脑一片空白。
“嗯？” 方知言轻轻应了一声，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鼓励又或者说……是诱供的意味。她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林见语，像在欣赏一幅生动有趣的画卷。
林见语被那声“嗯”逼得更加手足无措，只能死死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仿佛那里有救命的稻草。
就在林见语窘迫得快要把茶杯捏碎时，方知言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常：“期中论文是福柯？具体方向？”
这话题的转换太过突兀，让林见语愣了一下，随即如蒙大赦，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是、是的！方老师！是关于福柯权力话语理论在当代网络舆论空间中的异化表现……” 她语速飞快地解释着，试图用学术话题掩盖刚才的尴尬。
方知言安静地听着，偶尔微微颔首。她的姿态依旧放松，目光也似乎专注在林见语的论述上。但就在林见语稍微放松一点，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时——
“所以，” 方知言忽然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撑在桌面上，单手支着下颌。这个姿势让她离林见语近了一些，镜片后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牢牢锁定了林见语，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
“在附中图书馆，‘隔绝了所有尘嚣’的我，在你构建的网络舆论异化模型里，算是……被‘凝视’的客体？还是……无意中行使了某种‘话语权力’的灯塔？”
轰隆！
林见语感觉脑子里又是一道惊雷炸响！刚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呛出来！她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因为咳嗽和极度的震惊而更加绯红，连眼角都逼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方知言……她竟然……竟然把她高中时那羞耻的描写和她现在做的学术研究，以一种如此……如此危险又精准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什么客体？什么话语权力？什么灯塔？！
这哪里是学术探讨？！这分明是……是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在不动声色地撩拨她！用她自己的文字，她自己的研究，精准地刺向她最隐秘的心事！
林见语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水光潋滟、带着震惊和控诉的眼睛，看向方知言。
而方知言，依旧维持着那个支着下颌的姿势，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清晰可见。深褐色的眼眸在氤氲的茶烟后，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在无声地说：看，我抓住了你的小尾巴。
她甚至好整以暇地伸出手，将林见语面前那碟几乎没动过的桂花米糕，轻轻推到她手边更近的位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后的慵懒：
“吃点甜的，压压惊。”
林见语看着那碟晶莹软糯的米糕，再看看对面那个沉静如水、却又仿佛掌控着一切节奏的女人，感觉自己像是落入蛛网的飞蛾，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心跳快得失去了节奏，脸颊滚烫，大脑一片混乱。
刚才的羞窘、此刻的震惊、还有一丝被对方强大气场和洞察力彻底碾压后产生的、奇异的悸动，混杂在一起，让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座孤岛的灯塔，不仅投射出光芒，此刻，更像是在平静的海面下，悄然张开了诱捕的网。而林见语这只执着的小船，心甘情愿地、晕头转向地，一头撞了进去。
方知言那句用福柯理论包裹的、直指核心的灵魂拷问，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林见语脑海中一片空白后的剧烈海啸。
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所有防御，**裸地暴露在方知言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
方知言看着女孩咳得肩膀耸动、泪眼朦胧的狼狈模样，深褐色的眼底那抹兴味更浓。她耐心地等林见语平息下来，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了然和……长辈般的宽容？
“好了，不逗你了。” 方知言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几分惯常的沉静，语气也温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探讨理论而已，别太紧张。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读者，有时候会把对文字、对思想的喜爱，投射到作者本人身上，掺杂些……嗯，‘尊敬爱’？这种情感很纯粹，也很珍贵。”
尊敬爱？
这三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林见语被羞窘和混乱包裹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失落感猛地攥住了她，比刚才被呛到更让她窒息！
方知言她……她竟然是这样理解的？！她把她跨越多年、混杂着崇拜、心疼、渴望靠近、甚至越来越清晰的占有欲和悸动……统统归结为“年轻读者”对“作者前辈”的“尊敬爱”？！
女孩知道短时间是不能让人知道她的爱有多复杂，可是……
年轻正盛，女孩突然有点想无理取闹。
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如同潮水般涌上！那双还带着泪光的琥珀色眼眸里，震惊和受伤的情绪清晰可见。
方知言敏锐地捕捉到了林见语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丝明显的受伤。她微微蹙眉，以为是自己刚才的理论探讨太过严肃，吓到了这个心思细腻、情感丰富的“小读者”。她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开导的意味：
“别多想。能拥有你这样纯粹、热情又敏锐的读者，是我的荣幸。” 她甚至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温和、疏离，带着清晰的、属于“前辈作家”对“后辈读者”的欣赏和距离感。
“就像你当年那篇校刊文章写的，‘灯塔’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能偶尔照亮一些同行的航向。这种连接，本身就很有价值。”
灯塔照亮航向？纯粹读者的尊敬爱？
林见语看着方知言那副温和开导、完全置身事外的姿态，心底那股不甘和委屈瞬间被点燃，转化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既然温和的靠近、深度的解读都被你视为“读者之爱”，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女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抬起湿漉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方知言。脸颊依旧绯红，但此刻的红晕里，燃烧的不再仅仅是羞窘，更添了一份豁出去的、带着锋芒的坚定。
“方老师，” 林见语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呛咳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您说得对，‘尊敬爱’是很纯粹。”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牢牢锁住方知言深褐色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可是，如果我对您的‘爱’，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只停留在‘尊敬’的港口呢？”
轰！
这次轮到方知言指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住了！镜片后的眸光猛地一凝！
林见语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紧接着抛出了第二颗炸弹，声音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悲壮的勇气和一丝……狡黠？
“您刚才问我，是‘凝视的客体’还是‘行使话语权力的灯塔’……” 林见语的唇角微微向上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前所未有攻击性的弧度，“那我现在告诉您——都不是。”
她的目光灼灼，像两颗燃烧的小太阳，毫不退缩地迎上方知言骤然变得深沉的审视：
“在我构建的模型里，您不是被动的客体，也不是遥远的灯塔。您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让我心甘情愿偏离所有既定航向、一头撞进去的——危险漩涡！”
“漩涡”两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重，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控诉和迷恋的颤音。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茶室里的古筝曲、窗外的雨声、甚至时间本身，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方知言完全怔住了。她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深褐色的眼眸紧紧锁定着林见语那双亮得惊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情感和……宣战意味的眼睛。那张总是沉静无波、带着疏离倦怠感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措手不及的愕然。
她设想过很多种林见语可能的反应——羞窘、辩解、慌乱、或者更深的崇拜。
但她唯独没有料到，这个在她眼中一直是“勇敢的小读者”形象的女孩，会如此直接、如此大胆、甚至带着一丝……反撩意味地，撕开“尊敬爱”的伪装，直白地宣告了截然不同的情感性质！
漩涡？心甘情愿撞进去的危险漩涡？！
这比喻……如此危险，如此……私人！完全颠覆了她之前的认知框架！
林见语看着方知言眼中那抹清晰的错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跃出喉咙。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在挑战方知言那坚固的边界。但压抑了太久的情感，被“尊敬爱”三个字彻底点燃，让她无法再后退半步！
她甚至学着方知言之前的样子，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带着点孩子气、却又无比认真的表情，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
“所以，方老师……您这座‘灯塔’，要不要考虑一下，偶尔也看看您漩涡中心……这只快要晕头转向的小船？”
沉默。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清晰了。茶烟袅袅，模糊了方知言镜片后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那深潭之下，此刻正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林见语这只执着的小船，不仅没有被灯塔的光芒吓退，反而主动调转了船头，以最直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朝着灯塔的基座，发起了冲锋！这场茶室里的暗涌，瞬间被掀起了滔天巨浪！
[彩虹屁]‘话语权力’的灯塔。福柯认为，话语（语言、知识、表述方式）本身蕴含着权力。
意思差不多就是：我是否在无形中塑造了你的认知并引导了你的方向。[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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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诱捕与自愿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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