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天之后，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
方知言依旧是那个在文学界备受瞩目的作家。
她准时出席必要的活动，接受精心筛选的采访，在签售会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回到她那座空旷冰冷的公寓，让键盘敲击声成为唯一的背景音。
仿佛“夜兰”茶室里那场对话，那杯泼洒的苦丁茶，那个失控的“好”字，以及那双燃烧着孤勇火焰的琥珀色眼眸，都只是她过度疲惫后产生的一场荒诞幻觉。
她将所有精力投入到新书的宣传和下一部作品的构思中，用繁重的工作塞满每一分空隙。
直到…在方知言用奶白色立领衬衫和浅灰亚麻西装外套将自己武装得一丝不苟，准时出现在作协“破冰”读书会的现场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她刻意忽略置顶的微信对话框，将“夜兰”的记忆连同那本与女孩共同秘密的校刊一起锁进抽屉深处。灯塔就该是灯塔，确认孤独，照亮航向，仅此而已。
读书会的气氛温和融洽。
方知言坐在主位旁，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冰凉的钢笔，目光疏离地掠过一张张年轻热切的脸庞。直到周慕云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压低声音带着笑意：“精神点，你的‘深度研究者’来了。”
方知言的心跳漏了一拍。深褐色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长桌末端。
林见语坐在那里。
一件柔软宽松的燕麦色粗针毛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衬得她愈发纤细，下身是一条复古蓝直筒牛仔裤，脚上一双干净的黑色鞋子。
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碎发落在光洁的额前。
她正侧头和邻座一位长相清秀的年轻男作家低声说着什么，眉眼弯弯，鼻尖微红，嘴角漾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甚至还轻轻用手背掩着嘴笑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像只毫无心机的小动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慵懒又阳光的气息。
那笑容，那身轻松随意的打扮，像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方知言一下。她竟然真的来了。而且，看起来……如此轻松愉快？仿佛几天前在茶室里那个泪眼朦胧、宣告“宁愿沉沦毁灭”的人不是她？
方知言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指尖的钢笔在桌面上敲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轮到林见语发言了。她步履轻快地走到发言席，调整麦克风时，手腕上戴着的几串彩色编织手链晃了晃。
“各位老师好，”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自然的笑意，“我今天想聊聊方老师笔下的‘孤岛’。” 她开门见山，目光坦然地扫过全场，在方知言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幅名画，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方老师把孤独写得太透彻了，像深海里的孤岛，灯塔的光只为确认自己存在。” 林见语语速轻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但我觉得有意思的是，这些孤岛总在不经意间，泄露一点小小的‘破绽’。” 她举了个《孤岛》主角的例子，又提到了《寒冬独行》里那个著名的场面。
“就像……” 她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狡黠的、近乎可爱的笑容，目光若有似无地再次飘向主位方向，
“就像一座宣称永不靠岸的灯塔，它的光投出去的时候，真的……一点点都没想过，海面上会不会刚好有条迷路的小船，正巴巴地望着它吗？”
她的比喻带着点少女的天真和俏皮，却精准地戳中了核心。台下响起几声轻笑和低低的议论。方知言镜片后的眸光瞬间锐利起来，握着钢笔的指节微微泛白。这小丫头，竟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用这种近乎调侃的语气……
林见语像是没察觉到那束冰冷的目光，依旧笑得灿烂：“当然啦，方老师肯定要说，‘那是错觉，是陷阱！’”
她模仿着方知言冷静的语气，惟妙惟肖，又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但作为读者，我偏就觉得，这点‘错觉’，这点‘陷阱’，才是孤岛最迷人的地方。因为它证明，再冷的冰层底下，也藏着活水。”
她的发言简洁、生动，带着鲜明的个人色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完全不同于之前那些四平八稳的分享。
掌声明显热烈了许多。
主持人笑着看向方知言：“方老师，您看这位小姐的解读，您怎么看？”
全场的目光聚焦过来。方知言缓缓抬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见语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
林见语站在那儿，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子口袋里，微微歪着头，脸上依旧是那副阳光无害的笑容，甚至在对上方知言目光时，还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
方知言的心猛地一缩。
她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莫名情绪，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林同学的解读…很生动，也很大胆。” 她刻意加重了“大胆”二字，“将作者笔下人物的复杂心理，简化成了‘灯塔期待小船’的浪漫想象，这确实是…年轻读者特有的视角。”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见语插在口袋里的手和那身过于随意的打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不过，现实中的深海，没有那么多浪漫的迷路小船。
灯塔的光，照亮的往往是更深的黑暗和…自身的孤绝。沉溺于‘期待被看见’的幻觉，只会让小船更快触礁。”
她的点评带着明确的否定和警示，像一盆冰水。场内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林见语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盛了几分，像阳光穿透了薄云。她甚至往前走了一小步，离方知言的方向更近了些，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地直视着她，声音清亮又带着点柔软的执拗：
“方老师教训得对！深海很危险，灯塔也很高冷。” 她微微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撒娇般的抱怨，却又无比认真，“可我就是觉得，能远远看见那束光，知道它在那儿，哪怕它照亮的不是我…对迷路的小船来说，也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和方向了呀。”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会场。那坦荡的、近乎告白般的“迷路小船”自喻，配上她此刻阳光又带着点赖皮的笑容，让方知言呼吸一窒。台下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和更明显的低笑。
方知言只觉得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冲上耳根。
她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个散发着过分热力的小太阳，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冰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那份突如其来的燥热和……一丝被当众“撩拨”的狼狈。
她放下杯子，指尖冰凉，语气却更冷硬：“方向感是好事，但认准目标更重要。茶歇时间到了。”
她几乎是有些生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率先起身离席。
茶歇时间，气氛重新活跃起来。方知言端着那杯冰水，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试图平复心绪。指尖的冰凉触感却无法驱散耳根残留的微热。
“知言，你刚把人家小姑娘怼得够呛啊。” 周慕云端着咖啡凑过来，语气戏谑，“不过我看她心态挺好，一点没蔫儿。”
方知言顺着周慕云示意的方向看去。
林见语正站在茶点桌旁，手里端着一小块精致的抹茶慕斯。刚才邻座那位清秀的年轻男作家正站在她旁边，两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男作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微微倾身，指着一本书的封面。林见语听得认真，一边小口吃着蛋糕，一边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甚至因为嘴里含着蛋糕，腮帮子微微鼓起，显得格外娇憨。
她偶尔抬手比划一下，宽松的毛衣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和那几串色彩明快的手链。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在燕麦色的毛衣上晕开一层柔光，整个人温暖得像一幅治愈系的插画。
方知言握着水杯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的杯壁也无法抑制指关节的僵硬。
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酸涩的烦躁感，毫无预兆地从心底窜起，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微热。那只“迷路的小船”，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灯塔”在讨论？还是说，她的“阳光开朗”，本就是可以轻易洒向任何人的？
“年轻作家之间，交流切磋很正常。” 方知言的声音比窗外的天气更冷，目光锐利地扫过林见语和那个男作家谈笑风生的画面，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落在自己杯中的冰块上，“心态好是好事。”
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舌尖尝到了一丝冰水也化不开的涩意。
周慕云看着方知言瞬间冷硬下来的侧脸和那紧抿的唇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没再说什么。
周慕云：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林见语似乎察觉到远处的目光，忽然转过头来。她的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窗边那个深藏青色的孤峭身影。
方知言正侧对着她，目光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冰冷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林见语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如同小兽得逞般的光芒。她甚至拿起手边另一块看起来更精致的红丝绒蛋糕，朝着方知言的方向，极其自然地、带着点询问意味地扬了扬下巴，用口型无声地问：“方老师？要吗？”
那动作自然又亲昵，带着点不怕死的试探，像在故意撩拨一座休眠的火山。
方知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没有转头，更没有回应，只是握着水杯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彻底失去了血色，冰冷一片。
那只宣称“迷路”的小船，不仅没有被她的冰水浇灭，反而升起了一面更鲜艳、更招摇的帆，在她这片“危险海域”里，肆无忌惮地扬帆，甚至还试图……给她投喂蛋糕？
她想起那天在时光书访时候，女孩的娇羞与此刻对比，显得十分割裂。
方知言猛地将杯中剩余的冰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裹挟着未化的冰块滑入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那股陌生的、灼烧般的烦闷。她放下杯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离茶点区的休息室方向。
林见语看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眼底却沉淀下一抹更加执拗的亮光。她收回拿着蛋糕的手，自己咬了一大口，红丝绒的甜腻在舌尖化开。
嗯，味道不错。她眯起眼，像一只在阳光下惬意舔着爪子、却时刻盯着猎物洞穴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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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方老师，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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