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
正在谢今游因为尴尬又打算没话找话时，江听轻笑一声，神色恢复如常，本就微扬的眼尾因为此时眯起来的缘故，更加上扬了些。
他道了句“那便多谢长老了”便掩门离开，听脚步声是下了楼，留谢今游一个人在床上摸不着头脑。
青春期的孩子也太怪了！作为一个靠谱的大人，他尽量设身处地地去理解，却也没理解得通。
倒是手臂上完药已经不疼了，此时传来凉飕飕的感觉，谢今游小心地抬手打量，那纱布缠得工整漂亮，缠它的人手法显然相当娴熟。
也不知道是受过多少次伤才能做到这么轻车熟路。
这个念头让谢今游叹了口气。
他发了一会呆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尝试起身，这次终于顺利地下了床。
门甫一打开便是阵春风拂面，他原想去隔壁拜访岑念，还未出门便见着了端着食盒上楼的十二卷。
十二卷身上银链首饰叮当作响，瞧见谢今游，她笑着打招呼：“谢先生，方才阿听过来说你醒了，这不，我给你送些茶点来。”
谢今游赶紧转身将人迎进堂屋，彬彬有礼地笑道：“劳东家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十二卷到屋里坐下，捂嘴笑，“要说费心啊，还是谢先生你家那个阿听弟弟，小小年纪懂事得很。”
谢今游从食盒中取出热茶与糕点端上桌摆好，一听这话有些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十二卷给二人各自倒上热茶，邀他一同坐下，道：“先生先前昏过去了不知道，楼中出了那事，大伙都被官府的人带去问话了，就是有心也帮不上忙。
“小听将先生从湖里背回来着急得很，一个人忙前忙后地打点，都没顾得上换身衣服。直到将先生安顿好躺到床上了又开始熬药，真不愧是兄弟情深啊！”
谢今游有些懵。
方才听江听轻描淡写讲起事情经过，他确实没有细想少年为他做了多少事。
那日湖水冰冷，他入了水甚至激起高烧昏过去，少年又怎么会不冷呢。更别提上了岸后少年就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只顾着处理他身上的伤，打来的热水也是为了给他驱寒。
如果是为了讨好他，做到这个地步未免太过了，至少他完全可以先把他自己照顾好了再来巴结这个长老。
看来江听那孩子，真就是打心眼里非常善良。
回想起这一切，谢今游才发现，自己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谢谢”二字，还一直误会那孩子接近自己是另怀心思。
真该死啊，谢今游心中老泪纵横。
还是等晚些江听回来，得赶紧向他道谢与道歉才好。
不知道这样补救一下，待未来他真要拿剑捅穿自己的时候，能不能温柔点。
“他确实是个好孩子，”谢今游一脸懊恼地叹了口气，问道，“您刚刚见着他了？他做什么去了？”
十二卷饮了口茶，细细回想，道：“他这两日总跟着岑老板，今日似乎两人约好要出院子一趟。”
没记错的话，江听先前说岑念打算今日离开汴河县。
难怪江听对幻境里这些人行踪了如指掌，原来这两日他一直在费心跟着。
谢今游心中无力：“我分明说了让他不要多管……”
但转念一想也不能怪他，谁让自己这个做长老的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睡得天昏地暗。
无奈地摇摇头，又想起他原本打算找岑念提醒他小心郡主刺杀，尝试是否可以干预幻境中的剧情发展，可眼下人已经离开雀桥宴，只能追问：“东家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不知，或许只是去外面采买些东西，话说起来岑老板面色确实有些不同以往的凝重……对了，阿听托我转达，要先生你别担心，他晚些时候便回来。”十二卷眉头轻皱，“你瞧我这记性。”
看谢今游面色不太好，她又好心宽慰道：“先生别担心，我们汴河县治安一向很好，他们出去不会有危险的。先前闯进楼里那群盗匪官府来人说是从外地流窜而来，正追查着，轻易不敢再露面的。”
这宽慰对于谢今游来说起不了作用。十二卷只当那些人是寻常盗匪，殊不知是郡主派来刺杀的人，岑念一定一直被郡主盯着，这趟出去想必也是凶多吉少，江听跟着他只怕是危险重重。
越想越担心，可他又不知二人去向。
心里还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忽的，谢今游脑中灵光一现，惊觉岑念离开雀桥宴，江听也跟出去了，是不是说明空气墙的范围已经扩大了。
或许，他可以从姜鹤身上下手……
于是赶紧告别了十二卷，从后门来到了先前探查过的街道，街道果然已经变长，绵延看不到尽头，与寻常的街道无异。
谢今游并不知道姜宅位置，好在姜宅在当地名声大，幻境中的人再呆也能指引下方向，于是他一路问过来，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到达了姜宅大门。
然而眼前姜宅却与之前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从大门开始到处都挂了白色灯笼与招魂幡，府中恸哭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偶尔还飘来一些纸灰，有些纸钱落在地上还没烧完，缕缕白烟升起带来呛人的气息。
谁死了？
满头雾水地继续往里走，谢今游轻掩口鼻只觉得宅中阴森森地，眼前一切好像褪了色，令他有一种行走在地府世界的不安感。
耳边虽一直传来男男女女的哭声，可视线所及之处没见到半个人。他咽了一口口水，脖子缩了缩。
强撑着往前又走了片刻，终于有熟人迎上来他才舒口气，那人见了谢今游，迷茫了须臾才反应过来，道：“谢先生，家兄亡故，府上现在一片混乱请见谅。”
原来是姜天川，谢今游分明几天前才见过十年前的姜天川，今日再见惊觉他已苍老许多，满脸都是死气，隐约看到了第一次见到的姜家家主姜天川的影子。
谢今游问道：“姜鹤兄怎会走得如此急？病因到底为何？”分明前日两人在雀桥宴分别，昨日谢今游在梦中虽未见到姜鹤，但他当时还能呛呛自己老爹，听起来并无大碍。
姜天川面上痛楚万分：“半月前父亲命我将兄长带回家，自那日开始兄长便一直拒绝进食，昨日又陡然听闻了岑念去世的消息……”
可今日早些时候谢今游才听闻岑念刚离开雀桥宴，那时还没传来岑念去世的消息。看来是剧情在姜鹤死去以后幻境受到影响，时间线开始混乱。
想起姜鹤那张意气风发的笑脸，谢今游略感心中酸涩，默了良久，只能缓缓道声“节哀”。
他到底是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事情就如同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再次发生在了他的眼前。根本无力阻止。
随着姜天川来到灵堂，谢今游依然可以听到周围一片叫喊与哭声，却还是不见人，再左右寻找，竟是连刚刚还在身侧的姜天川也不见了踪影。
眼下场景褪色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只有灵堂的中间停放着一副刷满鲜红木漆的棺材，谢今游穿过大片飘飞的白色挽帐抿唇走上前，看到姜鹤正躺在棺材中间。
他双目紧闭，面色鲜活，双手安放在身体两侧。
烛光轻晃，睫毛似乎微微颤动了几下。
谢今游伸出手搭在棺材边，轻叩棺材板：“姜兄。”
若是旁边有人看着，一定会觉得谢今游疯了，哪有人敲门一样敲棺材板，对着尸体还像要喊人起床似的——
见棺材里的人不回话，谢今游不依不饶地继续敲：“姜兄，醒来了别装了，我有话问你。”
话音落下，躺在棺材中的姜鹤竟真的嘴角勾起，而后睁眼坐起身：“谢兄，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本尊而非幻境之人的？”
谢今游歪头问道：“你真不知道？”
姜鹤道：“我真不知道，我以为你一直被蒙在鼓里还想逗你玩呢。”
“……那你得怪你自己，没事干嘛嫌我二胡拉得难听吧。”
幻境中的人重复的是过去发生过的事，是以就算谢今游琴艺再烂，在他们听来也是高雅动听的，不然十二卷怎么还会把他奉为上宾？
只有从幻境外的人或者幻境编织者拥有自主意识才会听出他本来的水平，前者如江听和其他弟子，后者便是姜鹤。
想通了这点，姜鹤笑道：“哈哈哈抱歉，谢兄。”
“行了，”谢今游叹气，“你把江听弄哪里去了？”
“谢兄不继续叫他谢听了，”姜鹤打趣笑了两声，见谢今游一脸正色，于是轻咳一声道，“你不用着急，他没事。”
谢今游可不敢信他，毕竟江听肩膀后面确确实实伤着的……虽然也不能怪到姜鹤头上来。
姜鹤见谢今游一脸怀疑的神情，想到了谢今游为保护他与岑念受的伤，无奈再次抱歉道：“第一次拉活人进幻境，伤到了谢兄实在对不住，但在那之后我痛定思痛已经改过了，敢保证你家弟弟一定没事！
“不过谢兄你是不是傻啊，你明知道我的身份，又知道岑念不过是幻境里的人，干嘛还挡在前头？”
谢今游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我就当你在感激我。”
“……”姜鹤垂眸半晌，忽而笑道，“我就是在谢谢你。真没想到，在我死后还能交到你这么个朋友。”
话罢，似乎是觉得两人隔着棺材对话的场景有些怪异，姜鹤抱住衣摆要往外爬。
谢今游一遍帮他提起衣物一边问：“你们死了之后不应该前往鬼界吗，你怎么又回姜府了？岑念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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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故人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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