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时,道清宗山下的镇上游人如织。
据说今日正是放灯祈福的时候,百姓大多携家带口出游,不少人都提着刚购买的花灯。波光粼粼的河中少说也有上百盏在漂移旋转着。
许多年轻男女也买各种装饰玩意儿戴在头面上。满大街放眼望去都是精怪,倒让江南行的兔耳不那么显眼了。
唯一不同的是,其他人的面具与兽耳是死物,而江南行的却会动。
人群一拥挤起来,两人就不可避免地越挨越近。
赵璟无意间发现,若是不小心靠近了垂耳,那雪白的兔耳就会像受了惊似的,往后倏的一撇。
他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江南行没有反应,就放心地沉迷于吓这一对垂耳,玩得不亦乐乎。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竟有玩物丧志的天分。
赵璟玩够了,也琢磨着同身旁人保持一致,遂暂时舍了为人的身份,在一个摊位上拿起两张面具,询问道:“师尊,你觉得这两个哪个好?”
左手是一张鹿面,右手那一张似狼似犬。
赵璟本以为他会更喜欢清秀的鹿面,但江南行扫了一眼,肯定道:“右边的。”
赵璟付了钱,把这一张扣在面上,感觉自己有点像偷穿了不合身的衣物。江南行却赞扬道:“这个可爱。”
这个面具分明和可爱没一点关系——赵璟摸了摸做工稍显粗糙的毛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雀跃。
从前即使是休沐,他也不爱下山,日复一日地修炼,很是享受那种青灯伴古佛的幽静生活——当然,听休沐回来的道友哀嚎“你偷偷学习”也是很快乐的。
只是未曾想,如今和师尊一起下山,处处瞧着都是新鲜有趣的,喧闹的市井情调也熏得人眼花心热。
走过一段摩肩接踵的路,江南行嫌自己的耳朵太重,把它从胸前拨到肩后,过了会又拉到前面。
赵璟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又理了理被路人无意蹭乱的长发,直到都理顺成原本的模样,方才心满意足:“好了。”
虽说当初林峰主给了他好好照顾师父的任务,但他发现,其实江南行大部分时候是很擅长料理生活的。完全用不上他插手不说,有时还会反过来关爱他。也只有在监督作息和日常小事上,他才能帮上一二。
其中他做得最顺手的,就是关心师父的仪容仪表。
哪怕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他也总忍不住上手,以解把师尊料理得整整齐齐的**。
江南行眼神柔和了些许,随口道:“你这面具叫我想起,一些北疆的狼会为了获得食物,伪装成温驯的家犬。”
赵璟笑意顿收:“还有这等奇事,那家主人怎会分不清狼与犬?”
江南行语气很温和:“养的时日一久,不论是什么,都早当作家中的一份子了。那些北疆人即使从小听着农夫与狼的故事,也总是狠不下心来的。”
赵璟一时沉默下来,心里悄悄泛起了点烦闷。不针对谁,只朦朦胧胧地压在胸口,想也想不懂,说也说不出。
他干脆抛之脑后。
忽而有一商户打扮之人走近前来,满面春风,拱手笑道:“可是江仙师与高徒?我家主人有请。”
江南行淡笑着点头:“有劳。”
那商户引着两人上了一处雕梁画栋的绣楼,彩灯明煌煌地挂在飞脊之间,极其精奢华美。
赵璟问道:“师尊,这是哪位前辈?”
“昔日的合欢峰弟子花千枝,如今是【彩月堂】的主人,按辈分算你师叔。不过你叫他花老先生也可以,毕竟也一把年纪了。”
【彩月堂】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只因它是大梁话本第一供应商,风靡九州的《道清夜话》就是由其主持印发的。
道清宗的绯闻逸事能流传得如此之广,以至于成为大梁风月仙话之滥觞,跟彩月堂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无干系。
有了这一层因果,赵璟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彩月堂主人就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难怪宗门对道清夜话的火爆视若罔闻,从未采取舆论压制手段;原来这根本就是合欢峰人一手扶持起来的,八成也是一大财政来源。
“过分了啊——”内间屏风里转出来一个容貌昳丽的男子,周身气度十分富贵,一看便知是精明狡黠的商贾之流。正是那彩月堂主人,花千枝。
花千枝眼神先掠过更熟悉的人,落到了赵璟脸上,未语先笑:“这是你从哪里拐来的小友?瞧着神清骨秀的,就是这面具,嘶,似乎不太适配……”
江南行对这种合欢道的德性很是了解,揶揄道:“真是火眼金睛,隔着面具都能看出来。”
岂料花千枝一个也不打算放过,注意力转回他身上,惊叹道:“江师兄,许久不见,你竟也柔弱了些许,颇有些楚楚可怜之感啊。”
“……”
赵璟没忍住余光瞟了一眼江南行。
非常标准的身长玉立,出门在外专属的世外高人般的淡泊,和柔弱没一点沾得上边的。
若哪天师尊突然“楚楚可怜”了,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做梦。
江南行面不改色道:“你的新玩意在哪?”
“这边请。”花千枝彬彬有礼地伸手指引,领着他进内间。
江南行转头对赵璟说了一句“等着”,又觉得这两字有些硬邦邦,补充道:“不是在命令你。”
赵璟点点头,找了个靠窗的席子自行坐下等待。
其实命令也没什么。
他二人十分自然,花千枝却咂摸出点不同来,边拉着江南行的袖子进去,边蛐蛐道:“你现在带徒弟都是讲究怀柔么?叫之前那些知道要气死了……”
他们人一进去,声音就消失了。
赵璟靠着窗眺望灯火辉煌的街道,喧嚣之声隐隐地从绣楼四周渗进来。
以往他看见这繁华人间景,总在脑海中想象,这来来往往的人是何种性格,何等出身,做什么事,见什么人;为何古稀之年仍笑意灿烂,又为何年纪轻轻便皱纹纵深。
他的目光落到一大家子人身上。那年轻的夫妻搀着老妇老翁,半抱怨半欣喜地聊着闲话。
扎着小辫儿的小童一手举着竹编的蜻蜓,一手牵着兄长的衣角,蹦蹦跳跳的。
赵璟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从街的一头走来,那老妇童心未泯地戳了下小孩的竹蜻蜓时,他也忍不住笑了。
又见一个驻足于花灯前的少女,别人在猜灯谜,她却拿出一方帕子悄悄拭泪。
赵璟心想,她定是受了很多委屈,才在这佳节暗自垂泪。
他就这般漫无目的地想着,将来登天门时会拿到怎样的一把剑——听说许多名剑都有剑灵,有的性情高傲,有的却热衷入世。
但愿他的剑灵也与他志趣相投,能成为守护的一份子。
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啦一声开了。赵璟连忙转头看去,恰对上江南行正走出来。
江南行微微一笑:“该走了。”
赵璟站起身来,向花千枝行了一礼道别,却在颔首的瞬间捕捉到了他的眸光一闪。
赵璟不觉一怔。
下了楼没多久,江南行忽而说道:“我有个东西似乎忘在上面了,你回去拿一下?”
赵璟正脑子里想着花千枝那似乎饶有深意的眼神,忙不迭地答应了。
上楼之后,果不其然,花千枝静静立于窗边,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
他踱步到一方长案边,伸手将一摞寺庙用的签子铺开:“这便是你师父疏忽带走之物。来,抽一个吧。”
赵璟不明所以,但也习惯了修仙界不讲人话、含蓄蕴藉的风格,依言摸了一个拿在手里,问道:“师叔,这我该看还是不该?”
花千枝却答非所问道:“他对你真的不错。”
言语之中,透露着些淡淡的酸意。
赵璟:“师父他对人都很好。”
花千枝一笑:“是吗,我倒觉得他挺无情的。”
他这话赵璟听来不大舒服,尽管知道自己才是后来的那个,也忍不住想为江南行辩解一二:“可我师父还会特意下山来寻你。”
言下之意很明显——他把你当朋友,你却还说他无情。
花千枝八风不动:“那你为我打消疑虑可好?实不相瞒,我从未见过他不高兴的样子。若你也没见过,我便相信他是天生达观,而不是嘴上和哪个都好,其实谁都不在乎。”
见赵璟不语,他又道:“你师父这么疼你,都没告诉过你?”
“师尊他想说什么,轮不到我来置喙。另外,我也不明白您在打什么哑谜。”赵璟站起来,客气地行了一礼,握紧手中的签子,“告辞。”
“不送。”花满楼莞尔一笑,“下次来时,希望你有话能说。”
——
赵璟找了一圈,才看见江南行的身影。远远地望去,他临花照水,似是在静静地望着水面飘浮的莲花灯。
若不看那天生轻盈明亮的外形,就像一抹明丽辉煌、却毫无情绪的剪影,从金粉勾勒的画上被剪下,贴在了桥头。
尽管在绣楼上说得毫不在乎,但赵璟真见到了人,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花千枝说的话——师尊是真的达观,还是平波水面,狂澜暗藏?
他自认为已经算不怎么爱展露情绪那一类,但不代表不会为了在意之事而纠结、郁闷。忍无可忍了,也会发脾气。
但师尊没有过。仔细想来,是一次也没有。
其实或许是有,只是不在他面前而已。不跟他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他们固然算紧密的关系,但又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呢?
大脑迟钝地意识到手心处一抹刺痛后,赵璟回过神来,缓缓松开了不知何时攥紧的手。
不知何时起,他的心已经很容易被牵动,喜乐烦忧,处处连在另一个人身上。难道这是每对师徒建立联系的必经之路吗?
赵璟正欲抬脚去那桥上,视线接触到一抹诡异的红后,忽而一凝。
那是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景下的根根红线,像有生命的海藻一般飘荡。
更不该围绕在江南行身边。
飘浮的红线之中,有一股从他的左胸生发出来,忽明忽灭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委顿于地。
赵璟心中一紧,三两步赶到江南行身边,来不及解释,伸手去碰那根萎靡柔顺的红线——
触碰到的一瞬,电流般的颤栗顺着手指流遍全身。
这是一条象征着“生”的线。
不同于看起来的柔靡,那根线一碰到他的皮肤,就疯狂地往里钻。赵璟惊惶地抽开手,却把更多的线从江南行的心口里扯了出来。
而江南行始终只是望着他,仿佛看不见这红线,也看不懂他的茫然无措。
赵璟生生顿住了手,不敢再有动作,但那红线依然快速地抽出,如鲜红的丝绸一般搭落在他手上。
随着那些血红的丝线汩汩涌出,河面也震颤了起来,花灯中烛火飘摇,搅乱一江粼光。
杨柳萧萧,风声如涛。
赵璟又一次醒在自己的床上。
眼前是黑黝黝的屋顶,屋内静谧而空旷。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那暗红的恐怖针扎一般,密密匝匝地搅动。
须臾之后,记忆缓缓回笼,他强忍着翻身下床,顾不得平复急促的呼吸,抽出厚重的铁剑,在手心仓促一抹。
手还发着颤,很不稳当的一剑下去,掌心的皮肉过分地翻卷,露出发白的纹理,汩汩鲜血顺着掌纹流下。
赵璟死死地盯着渐渐愈合的皮肉,感受到疼痛鲜明地敲击头皮,一跳一跳时,才松了口气,放任心跳声重重地砸向耳膜。
看来,这次应当是真的清醒了。
竟然是一个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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