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流云再次见到赵璟时，夏秋已过，道清宗晚上刚下过一阵霜，冷风萧瑟。
对修士来说，动辄闭关苦练一年半载都是常有的事，但燕流云生性喜欢热闹，闲着没事就往门可罗雀的逍遥峰晃晃，每次都一无所获。
因此，在那个初晴的冬日，一道身影踏着衰草白霜下山时，燕流云震惊地眯了眯眼。
赵璟远远地看见那身烈焰般的红衣，脚步轻快地走了过去，笑道：“燕流云！好久不见！”
燕流云迎了上来，却有点手足无措，最后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小赵，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这么多？”
他原本就是少年人的正常身形，相较大上三岁的燕流云来说，自然是要矮上许多。
如今身高窜了一截不说，整个人都结实了不少，原本清秀的面容也隐隐有了冷峻的意味，只那双眼睛还是同从前一样清澈明晰。
这种转变叫燕流云一下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仿佛弟弟式的人物一下子就变成同龄人了。
赵璟闻言无奈一笑：“你是不知道我这几个月经历了什么。”
他算是知道了，为何在有着“优良传统”的道清宗，江南行收这么多徒弟硬是没一个出问题，个个尊师重道顺利毕业。
从前教他，是循循善诱，温和耐心，做错了也最多笑两句。
如今是要敦促他刻苦修炼，可能也有给他找点事做免得瞎想的私心在，简直是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如果不是赵璟心中的不轨之意足够坚定，恐怕也要留下一定的心理阴影——俗称普天下当徒弟的都会罹患的一种“见了师父就好比老鼠见到猫”病。
但从前再累，练完了也会有拍拍肩、摸摸头什么的，现在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师尊说要有分寸感就有了，不仅不逗他了，其他弟子也不玩了，其他峰主也不调戏了，过得比和尚还清心寡欲，就差摆个木鱼敲两下了。
完全无视他阴暗的尾随和眼巴巴的注目。
现在倒是完美符合赵璟曾经幻想的恩师形象，端庄雅正、明月清风。但他现在是一千一万个不想要。
这几月，他晚晚做梦都是一个邪恶的黑色小人在耳边大喊“你师父说不要你就不要喽”，于是渐渐的辗转反侧，夜夜难眠。
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太绝望，身体上受得了，心里却受不了。在一番痛定思痛后，赵璟接了一个下山历练，决定到山下寻求一份释然。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燕流云得知他的日常作息时就自惭形秽，再听闻他修炼了几个月后现在还要下山历练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着急干什么，你才十八岁啊！”
赵璟没觉得很急：“就当早做准备了。”
若在从前，十年进阶元婴他也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但今时不同往日，若没有师尊保护，他早就被那群鬼东西剥皮吃肉了，总不能一直依赖别人。
燕流云叹口气：“行，你自己悠着点吧。对了，兰凌枝去闭关了，他有个东西送你。”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古铜色的罗盘：“这东西叫黄泉仪，不知道有什么用，据说和时间有关。”
赵璟没多想，接过罗盘：“等我回来再谢他。”
燕流云任务完成一身轻，有意送他一程下山路，飘摇的衣摆像游鱼火红的长尾，悠悠拂过打蔫儿的白草。
他一路上嘴也没停过：“托你的福，我们孤独寂寞的时候就举杯对酌，思念共同的友人——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匀点时间给你的朋友们？今年过年能不能一起包饺子啊，真的别无所求了……”
赵璟笑道：“我才不信凌枝会不修炼跑去喝酒，你自己也少喝点啊，本来酒量就不怎么样。这个历练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等我回来就行。”
燕流云点头点头，非常贴心地把他送到了宗门口，临别之前随口问了一句：“江峰主还在逍遥峰上呢？”
“不在，师父他去了云起，似乎是每年都要去检查一番。”赵璟从发放委托处领了传送玉牌，看着上面镌刻的“广陵”二字。
他特地挑了与云起城千里之遥的广陵。广陵乃是江南名城，众多仙门驻扎，整座城都笼罩在护城大阵下，寻常妖魔鬼怪不能入内。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师尊才敢放他一个人出去。
但愿他此番历练，能有所收获吧。
拇指摩挲着玉牌，心中微叹口气，赵璟挥手与燕流云作别，传送阵法霎时启动，一阵金光将阵法中的人影淹没。
负责发放传送玉牌的弟子突然惊叫了起来：“怎么回事！”
燕流云心头一紧，大步赶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刚传送走的那个弟子，目的地突然变了，”那弟子在星罗棋布的灵盘上一阵划拉，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从‘广陵’变成了‘云起’……”
燕流云闻言松了口气：“云起不是正好有江峰主在？把他扔回来就行了。是不是我们刚刚聊云起云起的，就传错了？”
“不可能错！云起城自打瘟疫爆发后就是一座死城，没有特制的传送玉牌根本过不去，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了玉牌！”
那弟子一把抓住燕流云的袖子，手腕虽在颤抖，声音却又稳又快：“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是雪玉峰的，应该懂星盘怎么用吧？帮我看一下这里，如果他有传送回来的信号，马上拉他回来！兹事体大，我去向长老汇报。”
他说完就化作一阵疾风掠走了，燕流云满头雾水但凝重地在星盘前坐下，神州大地化作一张平铺的星图，星光闪烁，就代表那里设有宗门的传送点。
这传送星盘乃是道清宗独有，比其他宗门的传送阵法先进了不知道多少。
燕流云皱了皱眉，点了一下星盘上的“云起”。
星图放大，云起城看起来不算小，却不同于其他处的灯火璀璨，只有孤零零的一处亮光。
这处亮光规律地闪烁，旁边飘浮的一行行墨字批注着——
【目前无人使用此传送点】
【目前无任何传送请求】
【云起城，瘟疫初生之地，百姓八百九十六户】
不是说已经爆发瘟疫，成了座死城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住着？
燕流云脑中刚闪过这个想法，天上浮云游走，日头被遮住一角，山川草木骤暗几线。
星盘上的墨字一瞬间变了，墨迹飞速晕染组合，现出一个个不断递减的数目。
【百姓八百六十二户】
【八百二十户】
【七百九十】
……
九十八。三口人，瘟疫发作，过热而死。
九十九。独居，被一把柴刀拦腰斩断，满屋被扫荡过，不仅钱财一扫而空，吃饭喝水的碗也都没了。
……一百。
风吹火摇，手灯突然灭了。
四周忽而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赵璟第十次熟练地掏出火折子扔到灯里，眼前顿时又明亮起来，照出这一家的情况——房门紧闭，院里干干净净的，干枯如炭的树下，一杯已辨不出颜色的茶静静地放在石桌上，一本翻开的书倒扣在桌面上。
看着，就仿佛主人只是顺手搁下茶杯，出去办了趟事。
将灯移开，那处院落又重新落入黑暗。
这个地方漆黑一片，无声无响，感受不到风的行踪，哪怕灯火总是被吹灭。
一切都仿佛被黑暗吞噬了，时间像是静止的。灯光照耀下，连空气中的尘埃是凝固的。
传音符用不了，警示的符纸烟花飞上天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连传送回去都没办法。
破万法从根子上就不是个能发光的，此刻爱莫能助，只能陪他说话：“你在干嘛呢？”
“我记得我们宗门一座城至少建两个传送点，”赵璟举着灯继续往前走，“一般是每隔百户就有一个，刚刚那个回不去，我在找第二个。”
破万法环顾四周，一片深沉的黑雾中，只能勉强借助灯光看清脚下的青石板街：“万一这里没有第二个呢？”
“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啊。”赵璟拍拍剑鞘，宽慰道，“其实这里让我感觉很安全，没准待会就找到出口了。”
破万法：“你这种安全感还真阴间。”
话虽如此，它却一直飘在少年身边，防范着四面八方可能蹦出来的东西。
一百户已经走过了，但眼前并没有出现传送点的阵法，仍是城市街道，三岔路口处矗立着一座界碑。
赵璟凑近了去看，灯火烤炽下，两个落朱的大字清晰可见。
云起。
“这是师尊去的地方……”赵璟喃喃自语，心中突然多了一股安定。
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界碑被灯一照，倏然一抖，轰隆隆地抖落厚重的陈年老垢，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不是呀？是不是那两个人？”
“是了是了，可以回家了！”
在一声声清脆欢快的“回家了”中，黑雾骤然开始消退，天与地的分界线显露出来了，七彩的云霞从地尽头漫过来了，朝阳渐渐从东方升起来了。
街道上冒出三两打闹的小童，南来北往的行夫走卒吆喝着赶路，支起热腾腾馄饨摊的大娘用围裙擦了擦手。
云起城最繁华的时候，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在眼前。
先前漆黑的城镇没有叫赵璟防备，但此时望着一片祥和的景象，他却感觉分外惊悚。
这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与活人无异的人？
破万法也看呆了：“这要是幻境，得下多大造诣才能搞出这么个东西……用来对付你值吗？”
一个小姑娘撒丫子追地上滚动的蹴鞠，好不容易拿到了，一抬头，眼睛一亮，冲界碑边的一人一剑大喊：“哥哥！你回来啦！”
此话一出，嘈杂的集市静了一瞬，无数双眼睛转到了赵璟身上。
馄饨摊子的大娘用脖子上的白布擦了擦汗，大步走来，手里还提着一布包沉甸甸的不明物体。
卖猪的大叔一身横肉，笑容满面地把玩着手中的剁骨刀。
赵璟下意识后退一步抓住破万法，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着，已经做好要硬耗的准备。
就是不知道这街上少说上百人他能不能打得过。
——不用想了肯定打不过，装模作样比划两下赶快跑得了！现在和师尊会合才是最要紧的。
那大娘气势汹汹地大步走上前来，豪气干云地把那布包朝他一递：“拿着！”
赵璟低头：炸药？
“姨新包的地菜馅馄饨，你带回去和家里人一起吃，不够再来拿。”大娘见他死活不伸手，硬是把一袋子塞到他手上，沾着面粉的手大力拍拍他的肩膀，白雾飞扬，“出去这么久，人又瘦巴了，这可不行！”
她转身就回摊子继续忙活了，满面笑容灿烂得不似作伪。
赵璟打开手中的布袋，还真是一包馄饨，看着就是手艺极好，个个皮薄馅大。
破万法：“看起来好香……不是，我还以为她要来给你一爪子挖心。”
赵璟：“……我也以为。”
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突然凑了过来，那个捡蹴鞠的小姑娘扒着袋口看了一眼，大为惊叹：“姨姨给你了好多！哥哥哥哥，今天能不能让我去你家吃饭呀？”
赵璟慢条斯理地把袋口重新包好，顶着小姑娘眼巴巴的眼神，微笑着说道：“可以啊，那你还记不记得哥哥家在哪儿？记不住不准去蹭饭哦。”
“我当然记得！”小姑娘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就开始跑，“我带你回家，走喽走喽！”
破万法自觉地挂在他腰上，看外表俨然跟路边随手买的铁剑没有什么区别。
被小姑娘拉着拽着走过繁华的青石板街，一路上都有人不断地和他打招呼，眼神中是纯然的喜悦，仿佛他真是什么归家的游子。
［破万法。］赵璟在识海中说道，［我的神识太微弱，你帮我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师父的位置。］
［好。］
揭露小赵部分身世的新副本来！啦！好喜欢好喜欢微恐本～
抱歉更新少了orz最近路遇绝美江叔拼尽全力无法战胜，最终色鬼参军两眼一睁就是燕云十六声启动，后面会正常更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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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云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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