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侍如鹰鹫跃起，孙泠衍微一躬身，瞠开的琥珀眼瞳倒映着簇簇黑影，骨刀翻转一瞬，一道耀眼寒芒闪过，划破浓稠的黑。
与此同时，孙泠衍耳边‘砰’的炸响，就见前方空气中淡淡黄雾晕染开来。
数百名蛊侍被突如其来的刀意掀飞，甚至连同林万壑在内。
当他们落地时，立刻被黄雾呛出眼泪鼻涕，满地打滚哀嚎。
紫鸢怔愣住，默默将抽到一半的剑塞回去。
孙泠衍凝目瞅着跟前鬼魅般闪现而来的少年。
苟不理一回头，噔噔噔挨到他身边，凑近小声嘀咕：“哥哥，你把尾巴收回去吧。”
孙泠衍眼中飞速闪过疑惑和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
其实他极不喜欢以虫态示人，但盘着尾巴走路真的很不习惯，能不摔倒已经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效果，更别说这种搏命的时刻，哪里能顾及那么多？
“咱打个商量，以后打架的事都归我。”少年脸色少见的严肃：“哥哥的尾巴只能在我一个人面前露出来，怎么样？”
“我可是听见啦。”褚姗姗蹿过来双手叉腰，危险的眯了眯眼：“臭小子，不仗义，刚才不让我摸原来是想独吞。”
孙泠衍：“........”
他沉默的凝视着两个有病到一起的人，竟也忘记了当下的处境。
“哈哈哈哈……”
结界外突然传来一阵郎阔豪迈的笑声。
听出是谁的声音，林万壑顾不得擦眼泪鼻涕，厉声呵斥：“姓吴的，你笑什么？！”。
吴辽微提缰绳：“笑你们南灵人糊涂，傻缺，还弱鸡。”
楚铎咂舌，这还是那位平日里总提醒自己要多读书，举止就算不能文雅也不可无礼，说话要有格局的统领大人吗？
“岂有此理，苍琅小儿敢尔！”林万壑气得一泡鼻涕呛出来，骂骂咧咧从四爪着地变为两爪，勉强站起来。
这会看着攻不了城，吴辽干脆坐在马上闲散的聊起来：“我看这么久的戏，算是看懂了些，这事儿让我想起五六年前那个……”
“北境小贼，休要信口雌黄！”林万壑边抹眼泪边喝阻，尾音甚至还带着点哭腔。
吴辽哪里听他的，自顾自的讲起往事。
“那是个刚下过一场雷雨的深夜，探子来报，边境线以南约莫三十五公里有座城池里，满城百姓举止怪异，我立刻换了身夜行衣亲自去查探........”
方才有散落的巡卫看见这边的情况，匆忙去疫棚求援，此刻便有十几名脸上蒙着白布的医者们匆匆赶来，边听着吴辽那些惊世骇俗的话，边手忙脚乱给林万壑等人治伤用药。
偶然有人动作放缓，目露困惑，便会被林万壑呵斥。
太医李代见人处理得差不多，站起来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恰好瞧见站在孙泠衍跟前的苟不理，奇怪的问：“苟公子，你怎么会跟这群乱臣贼子在一块？”
少年无辜的眨眨眼：“会不会因为我杀人不眨眼，很好融入？”
李代：“……”
就在此时，李代身后的医者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林太傅，你这是……”
“这怎么回事？”
“怎会如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众人立刻围了上去，连吴辽也打住了滔滔不绝的嘴，好奇的伸长脖子张望。
苟不理悄无声息的飘过去，探头探脑看了眼，就见林万壑方才抹泪时露出的手臂上竟然也如同褚姗姗一般，密密麻麻长着玉米粒大小的黄色泡。
除了他，另外还有十几个蛊兵破开的铠甲里头露出长了大片黄泡的皮肤，肉眼可见灵活的虫子在里面蠕动。
“这怎么可能，他们是蛊人怎么会染上？这不可能！”
“啊！”
众太医揪头发扯耳朵百思不得其解。
杂乱声中，有人陡然惊叫：“我，我也染了。”
是雀蓝。
褚姗姗盯着站在远处浑身战栗不已的雀蓝，终究还是抬腿走了过去。
雀蓝看见她，立刻对着她扯起自己的衣襟，指着自己胸口处才长到米粒大小的泡泡，眼眶泛红激动道：“仙子你看，这么多年，我可算种上高阶蛊了，呜呜苍天果真怜爱我……”
众人：……
褚姗姗惨不忍睹的扭头问鸢紫：“你呢？有没有感染上？”
鸢紫不甚在意摇头：“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哎，我这身体上下里外都不是人，染没染的，没什么区别吧？”
褚姗姗瞅向冷沉立在一旁的孙泠衍：“那你呢？”
孙泠衍淡淡道：“未曾。”
“你确定？”褚姗姗盯着他腰间肥嘟嘟一坨：“要不把衣服掀开来看看？”
“不用。”苟不理凑到孙泠衍跟前：“回去我给哥哥仔细瞧瞧就行。”
孙泠衍弹开他的脑袋：“我不会染上，这里被染上的人，或是未曾种蛊，或是身体里的蛊比它低阶。”
苟不理摸着额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啊闪：“我呢？我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舒服。”
孙泠衍冷冷瞥他一眼，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看来你早就知道它是什么了。”褚姗姗一生痴迷灵植，故而最讨厌啃咬灵植的虫子，对蛊虫的研究不多，了解的内容也只是从娘亲的研究书籍里看过只言片语，现在自己都感染了，忽然有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觉悟：“快跟我说说！”
孙泠衍静静看着她，不解：“你不是怀疑我吗？”
褚姗姗双手盘胸，理所当然道：“那你解释啊，解释完我就不怀疑了。”
孙泠衍紧抿的唇瓣颤了颤。
他感觉到小指被人轻轻揪住，抬眸一扫，就见少年睁着大大的眼睛，里头盛满了温柔和笃定，心中那片冰冷的洼地仿佛又被鹅绒羽刮过。
痒。
孙泠衍手指一缩，背在身后。
“此蛊名为濞蛉，圣灵殿右侧第七排三屉七阶蛊虫，目前殿内仅存十只。濞蛉生性喜水，懒惰，干燥状态下如尘埃漂浮空气中，就算遇到合适的身体也不会主动进入。可如果有水它就会变得十分活跃，并生出繁殖**，譬如下雨，再加上红芈烟，吸入红芈烟的身体容易招惹蛊虫。”
“只是假的终究真不了，当濞蛉进入红芈烟伪造的人瓮体内不久就会察觉这具身体有问题，这时候它只想逃出来，可是红芈烟的不断吸入让它们渐渐迷失判断力，继续勉强融合繁殖，新卵会吸收人体血液作为生长营养，同时排出具有腐蚀性的毒素。”
“高阶蛊虫对环境要求很高，能感觉到所处环境的**速度很快，恶臭浓郁，所以在此之前，濞蛉会激发出强烈的护幼本能，不顾一切的带着新生卵进入能接触到的新鲜载体中，无论是什么体质，于是造成传播力很强的现象。”
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孙泠衍嗓子发哑，低头掩唇咳嗽起来。
阙城的雨接二连三，难怪每次下雨后不久就会有大批新的人感染。
到现在，恐怕整座阙城都已经沦陷。
所有人的心都沉下来，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那可是七阶蛊虫啊。
“是，是你放的？”雀蓝怯生生试探的问，结果孙泠衍尚未开口，他就被苟不理凶戾的眼神吓得呐呐不敢再多言。
孙泠衍反倒异常平静：“懒惰，温和，怕死，能几百年不吃东西，不主动招惹人，喜躲在深山老林，人多之地极少见，圣灵殿统共养了那么十只，此刻该全都被人调换了。”
孙泠衍垂下的眼睫遮住瞳眸破碎的光，正是因为这些属性，所以他平日里根本不会去关注那一翁蛊，直到昨日偶然闻见空气里漂浮着的红芈的味道才特意跑去圣灵殿一一查看三百多只蛊盅。
若非自己失察，又怎么会让蛊灾发展到这个不可挽回的地步？
究竟是何人取走，何时丢失？
孙泠衍心中生出极大不安，立刻扮成宫女出宫——那个人恐怕已经不在宫中，他必须尽快找到人。
这些时日他以为有了褚苍知他们帮着瞒天过海，事情正在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可是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是自己太天真了，真正的猎人正张开一张大网等着自己，或者，他等的并不是自己。
楚铎听罢，拍马鞍哈哈大笑：“你们南灵王咋就那么喜欢拿一城百姓当炮灰？就没点胆子堂堂正正出来跟俺们打一架吗？”
“妖言惑众，颠倒黑白！”林万壑气急败坏跳起来：“分明是你们北境和这个不知廉耻的叛徒合谋，祸害阙城百姓，还倒打一耙，诬陷南灵王！”
“北境人果然卑鄙无耻！”太医院的医者也跟着谩骂。
吴辽望着这些人，摇了摇头，唏嘘长叹：“临城五万百姓的性命看来没有让南灵王有所悔意。”
“胡说八道什么！肯定是你们北境人让孙泠衍干的！”林万壑指着孙泠衍恶狠狠道：“白眼狼，亏我当初还给你求过情，啊呸！”
“放你娘的狗屁！”嘈乱中，楚铎长枪墩地，舌乍春雷：“我们苍琅军一日攻下你们一城，用得着用这么曲曲绕绕的手段？你们南灵王呢？城都要灭了，人在哪里？藏头缩尾的，不出来救你们呢？”
苟不理掏掏耳朵：“你们都是靠嘴巴打架的吗？快吵死我了。”
“你……你们……欺人太甚……气煞我也......”林万壑给气得两眼一翻，当真当场气晕过去。
蛊侍们正等着下一步指示呢，主心骨忽然倒下，一时都茫然了。
“林万壑那般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些呢？”
鸢紫看戏半天无聊至极，干脆点着烟袋抽起来，“省省力气吧，你永远叫不醒那些故意想要装睡的人，哦，不，一座装睡的城。”
雀蓝面色惨白，目光在一干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孙泠衍身上，握紧拳头走到他跟前，抖着声音问：“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当年临城五万百姓真的是被........下蛊了？”
孙泠衍眼帘微垂，淡然无波，“是。”
雀蓝像是突然被抽掉力气，虚弱的撑着点劲儿，咬牙问：“你为什么之前不说？”
孙泠衍用看白痴的眼神瞥他。
其实雀蓝自个儿心里很清楚，孙泠衍不说和说了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哪怕市井隐约有些传说也会被打为北境的阴谋诡计。
一个通敌卖国贼忽然跑出来说他们的守护神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将一城五万人毒害，将他们当成工具，制成活死人送出去挡刀，会是个什么后果？
“那是，那是真的？”
不远处的石头后面突然蹦出来几个大活人。
在场众人除了雀蓝和十几个御医，还有林万壑之外，都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这些人是从疫区棚里偷跑出来的。
城中早些时候吵吵嚷嚷传苍琅军已经攻打进来，烧杀掳掠，加之疫区棚里一干太医都突然跑来城门，巡卫们惶惶不安，根本无心看守病人。
疫棚里的‘病人’都觉得与其躺着等死，不如回家和亲人团聚，一家人死得整整齐齐，总比孤零零埋尸在这里好。
于是稍微一商量全都跑了出来。
这一跑才发现巡卫根本不太阻拦他们。
刚跑出不远就看到要出城的亲友，大家聚集在一处很快就朝城门潜伏来，却看到门口竟然有几拨人对峙，还有大批的疫病重疾者在空中堆叠成高墙，场面异常恐怖震撼。
有人想要掉头跑，可更多的人想着出城才有生机，便壮着胆子悄悄接近，寻了大石头躲在后面想等到机会趁乱混出城去。
谁知竟然听到如此惊世骇俗之事。
褚姗姗等人其实早就发现他们，只是并未理会——
人家毕竟是受害者，有权利知道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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