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回来的时候，沈忻正在梨园里练剑。
人间虽已是三月，但连瓷山中寒气尤盛，只有几个黑疙瘩缀在枝头。一道道剑气沿着梨树间的空隙划过，却没有伤到枝叶分毫。可见舞剑之人对这套剑法意识相当熟练。剑势稍歇，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错。这套剑法你练了不过月余，已能收放自如。这几日用心了。”说话之人着一袭白衣淡淡开口，正是前从伏魔大会返回的期云上仙，沈忻的师尊。
“师尊！您回来了。”沈忻赶忙收剑入鞘，快走两步走到来人身边行了一礼，隐约只觉得师尊身上有一缕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气息，似是沾染了别人的灵气。“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是出什么事了吗？”
伏魔大会，名字虽然大，但自三百年前各派联手将魔修封印后，早已变成了各门派五十年一聚联络感情、交流心法的仙家聚会。若非沈忻的掌门师伯君迁子于附魔大会两日前试药中毒无法亲自前往，这种人情往来的会议一向是不必劳烦期云上仙的。
师尊出发前，沈忻还和师姐苏木以三株上品灵草为赌注，赌以自家师尊那醉心剑术、每逢有得便可闭关数月闭门不出的性子，不到两日便会回来。当然，当天露个脸就回来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苏木师姐听了便仰天大笑，一把将他拍在桌子上的灵草揣入怀中，“我最近的运气怎如此之好，先是师尊闭关养伤，我可得几日空闲。后脚又有人上赶着送灵药来。你怎么不想想，以师叔的身份，难得出席一次伏魔大会，必定是被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会结束了不被人拖去别的门派再续个三两日，想回来只怕是难。”
沈忻一听才想明白，可买定离手愿赌服输。只能撇撇嘴，就当这三株灵草是替这个大孝女师姐孝敬师伯了。
可伏魔大会结束已有五日，连吃错药的君迁子都从床上爬起来了，却还不见师尊归来。即使知道期云上仙三界内少有敌手，沈忻还是忍不住担心是否有什么差池。如今见人终于回来了，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沈忻趁行礼低头时快速将面前之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嗯，全须全尾的，心中暗笑自己是瞎操心。
“剑法虽已纯熟，但心气浮躁致剑气不稳。一会去将清心诀抄上一遍。”
“是。”沈忻抬起头，看着期云上仙的眼睛。
眼前人是自己一手从稚童养到这么大的，期云当然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眼前的少年是在好奇，是在追问。
期云默了几秒，本想借机磨一磨眼前人的心性，心思回转间却还是开口回答道，“无甚大事，只是探查了几处封印发现有所松动。虽已及时遣人加固，但这些日子还是谨慎些好。明日找你师伯再议，是否需要派些弟子去那些封印周边探查一二。”
期云说罢便是转身，沈忻只隐约看到白色的袖口从眼前划过，再一定睛已不见师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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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诀，一款最为经典，劲也很大的修仙辅导书。不管是刚登仙途的小道，还是即将飞升的大能都不能绕过的静心必修课。正如它直接的名字一样，运作原理也十分简单，主打的就是一个有的才能放矢。清心诀的作用就是让你直面内心杂念，清除心魔。
沈忻回到屋内对着纸笔叹了口气。他有什么杂念他还不清楚吗，只是知心魔易，除心魔难啊。
无需翻书，清心诀的每一个字沈忻早已了然于胸。刚写下两句余光便看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正是期云。
静心！静心！
知是清心诀起了作用，沈忻不敢抬头，只是飞速动笔，只盼早些结束这一酷刑。
他的心魔是什么，他从不敢告诉师尊。期云也只觉得孩子大了只怕说出来丢人，也从来没有多问，只是在他尤为心浮气躁的时候指点一二。
“期云”见他没有反应也是不恼，唇角微勾发出模糊的笑声。指尖一路流连从脸颊滑倒耳垂，轻轻一捏。
沈忻只觉得整个右半张脸都痒得发酥。连瓷山上春寒尤甚，但沈忻已是燥得要滴下汗来。他半强迫地放任自己的思绪四处乱飞，反正飞到哪里都不会比现在更煎熬了。
初知自己情愫时，沈忻也是吓了一跳。具体契机他已记不清，是纠正姿势时被握住了手腕，还是递茶杯时偶然触碰到了指尖。他只记得自己脑子蓦的一片空白，只能听见体内一阵快过一阵的咚咚声。师尊问他，他才猛然回过神，背后的汗浸得他通体发寒。
沈忻笔不敢停。他内心泣诉：清心诀算是哪门子的“基础”心法！他只觉得自己意志若是薄弱点，此刻怕是早已走火入魔了。
沈忻耳根子红得厉害，清心诀他已抄完九成。此时身边没有半点声音，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余光中没有出现熟悉的白色。沈忻松了口气，暗叹自己终于熬过了这场幻境。坐起身子，正要端端正正写好最后几个字。
忽然，沈忻感觉有团热气凑了过来，恍神间来不及躲闪便感到耳垂处一阵湿润。
“啪。”
沈忻猛地把笔甩出去，下意识捂住耳垂抬眼，只见“师尊”勾起唇角，眼中俱是不应有的柔情。沈忻只觉得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直要把人吸进去溺毙在里面。沈忻脸上刷的涌上一股热流，但没过多久又迅速冷了下去。
那不是师尊的眼睛，他再清楚不过。
在他心冷下来的瞬间，幻境消失了。耳鸣减弱，沈忻逐渐捕捉到了窗边的鸟啼声。春天要来了，连瓷山里的鸟雀这几日多了起来。
那天，具体哪一天他已经记不得了。他怔怔地抬起头时，刚好和师尊对视，他在平静无波眼睛中看到了慌乱的自己。一瞬间，他怀疑师尊只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龌龊心思。但那天师尊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回房休息。第二天，他在桌上看到了这本清心诀。
沈忻收拾好甩在桌上的墨点。清心诀抄好了，只是那字迹龙飞凤舞便罢了，最后更是有一道甩飞出去的墨痕，他随意折了折，将那纸藏入抽屉深处。沈忻不知道该怎么拿给师父看。
他怕，他怕师尊知道他的心思后他们连师徒都做不成了。
沈忻拍了拍脸，师尊无缘无故离开这么久，他说自己这是关心则乱才入了障也没有什么！……吧？
唉。沈忻叹了口气。
他坐在椅子上愣了半晌，右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还在微微发烫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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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梨园中响起了熟悉的破空声。连瓷山灵气充盈，养得鸟兽都颇通人性，对这种声音早已习以为常，一屁股坐在枝头动都不动，只偶尔啼叫两声呼朋引伴。
一道剑气破空而来。啪的一声，半截树枝落地，惊起一院鸟禽，呼啦啦飞了个干净。
沈忻收了剑式，他昨日只是隐有不安，便被师尊一眼看出，说他心浮气躁。今日他更是心绪不宁到失手斩落梨枝，不知若师尊看见了又该怎么说他。
沈忻不想让他失望。无论剑术也好，其他也罢，他不想让师尊失望。
沈忻甩了甩头，掐了个决让自己冷静下来。如今他已结丹，已经达到了独自出门历练的要求，他打算下月便向师尊请示下山历练。
等他历练回来，那些龌龊心思想必也就洗得干干净净了。若是一年不行便三年，三年不行便五年，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又是一个心无旁骛，专心修道的好弟子了。
他记得五年前掌门师伯看着宗门年药草使用量愁得闭门三天一个字没说，三天后召集门派所有弟子传授心法，大概意思就是：修仙要审时度势，最忌讳的就是认准一个死理硬磕。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等能打过的时候再回来一雪前耻就行了。
当时他只觉得这是门派没闲钱霍霍了，让他们少打架斗殴，多开源节流的委婉说法。今日才终于顿悟其中奥妙。心魔这道坎，他今日是过不去了，但他可以跑啊。一别三五年见不到面，他就不信自己放不下想不明白。只要等心魔除尽再回来不就行了。
沈忻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出门历练还需多掌握几套剑法才更稳妥，沈忻将几个要点在脑中过了一遍，灵气回转，剑势登时凛冽起来。
练至一半，沈忻只觉身后似有什么声响。修炼多年，身体比脑子转得更快，还没等沈忻反应过来，已经自觉换了剑法，转身收剑护住胸口，借势一挑将那剑推至身侧，也借机看清了来人。
师尊！
期云转身拉开些距离，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青玄剑斜向上划过甩出三道剑气，沈忻来不及挥剑抵挡赶忙掐诀回防。
见师尊没有停下的意思，沈忻也认真起来。周身灵气凝结后迅速膨胀，包裹住三道剑气继续排山倒海像期云袭去，带起一阵飞沙走石。沈忻算好时间，在视线被遮蔽的瞬间，运起佩剑向期云刺去。
刚到近身处，熟悉的灵气如轻拨纱帘般将灰尘拂去，略过沈忻时他只觉得耳朵一痒，像极了昨天的触感，反应便是慢了一拍。
期云提剑化招，向上一挑，沈忻回过神立刻收势，却还是险些脱手将剑甩出去。
胜负已分。
“师尊。”沈忻收剑入鞘行了一礼，只听见耳朵里闷闷的跳动声。
静心！静心！
“走神了？”期云微微一笑，看得沈忻更是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期云上仙不苟言笑，就是自小跟在身边长大的沈忻都没怎么见过他师尊的笑颜。
“师尊？”沈忻觉得今天的师尊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腰间一紧，低头只见半只手臂环在腰前，好像被人抱在怀中，右手也被轻轻握住，身后传来一股熟悉的梨木香。
贴，贴得太近了，师尊。沈忻隐约记得大致是在自己身高突破一米二之后，师尊就极少这样半抱着他练剑了。
期云不答话，只是带着沈忻动起来。“这里，剑势向右，身体要微微向后倾，若有人袭来，可借势躲闪。”
“这里，左脚微微向前一点。”
“剑气与灵气转换自如，这点倒是做得不错。”
沈忻被带着僵硬地舞着剑，努力想静下心来，可胸口处传来的跳动声还是吵得他心烦意乱。
剑气微收，沈忻做完了最后一个身法。“谢，谢过师尊。”沈忻耳朵痒痒的，支支吾吾不敢抬头。等了半晌见师尊还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才迟疑地回过头。一眼便对上了他师尊浅灰色的双眸。
他从没见过师尊用这种眼神看他，或者看任何人。无论他何时看向期云的眼睛，那浅灰色都让他想起北境大渊下千年不化的玄冰，除了雾蒙蒙的黑什么都看不到，但那让他觉得安全。
走在上面是安全的，接近、停留或者离开，都是安全的。
但现在他不敢动了。他感觉脚下万丈的冰面正在融化成水，他不敢动，他怕自己稍有不慎便会掉进那无底的深海。
他总不能是还陷在清心诀造出的心魔幻境吧！
期云见他不语，微微低下了头轻声问道，“怎么了？”沈忻只觉得这三个字像极了情人间的呢喃耳语。
“没……”没什么才怪！师尊你现在明显不太对劲啊！他来不及说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师尊靠得越来越近，似是想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救命啊，本来应该老老实实放在那不动的一道坎怎么突然朝我撞过来了？掌门师伯只讲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没讲人若犯我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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