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清立在原地,朝不远处投去目光,那里很亮,亮到足以辨清身前人的面容。
那人正对着他,一身长襟华服,眉锋鼻挺,双目炯炯有神,眸中一闪而过其如猎鹰般的雄心,又被那人垂眸小心掩藏。
那人挥一挥手,数十个火把整齐划一投入宫殿,殿门大开,烈火吞没里面倒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和一丈白绫下吊死的流着血泪的女人。
沈长清知道这人就是颜平,那个造了反的亲王。
“长清君”,颜平在火光中漫步,在周围宫殿倒塌声中开口,“您觉得这景色可宜人?”
沈长清与他并肩而行,他领着沈长清在六宫之间转了个遍,“我那皇兄品味不行,与其长年累月大兴土木地改建,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长清君总也不搭理本王,是不喜我这称呼,还是不喜我?”
沈长清挑眉,手指勾了勾菩提下坠着的穗子,轻声道,“你是聪明孩子,知道你老祖宗我想说什么。”
颜平一噎,随即爽朗大笑,“哈哈哈,是了!老祖宗生平最是重诺,定然放心不下我那几个皇侄儿,请随我来。”
颜平制止了想跟随保护他的暗卫,只与沈长清两个人走在宫道上。
他一路走,一路跟沈长清闲聊。
“人心这个东西啊,最是复杂也最是简单,就好比对付我那皇兄,只需要十六个字。
“揣摩上意,投其所好,善用上隙,坐收渔利。
“听着很容易吧?做起来可一点都不简单,丞相那个老狐狸总能抓到本王把柄给本王添堵,可若本王登基,第一个重用的还是这老狐狸。
“这老东西最是因循守旧,一开始肯定要闹本王,但本王就是怕他不闹!那些跟随本王的人仗着从龙之功定然会狐假虎威惹是生非,而丞相就像是时刻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那条毒蛇。
“他们忌惮丞相的毒牙,就不得不收敛,而丞相是个文官,本王也不怕他反,权力制衡之下本王只需要隔岸观火就能解决不少麻烦。”
“示外以强,示内以弱,恩威并用。不错,你是自颜太祖以来最有谋略的小辈,颜安输给你,不冤。”沈长清不吝夸赞。
颜平听到夸奖,有些开心地笑起来,“老祖宗,您现在有两个选择,不如一会我们来打个赌。”
面前火光渐熄,黑夜里那块巨大的白布便格外刺眼。
白布很干净,没有血迹,但里面鼓鼓囊囊堆满了尸体。
“老祖宗当年陪太祖打天下的时候,那可真是神机妙算,往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当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不过——
“本王觉得您有个缺点,就是太心善了。须知斩草要除根,您若一鼓作气灭了东突厥,我天齐版图何止扩张三成!”
“我若灭了东突厥,周边附属国惶恐起来,岂不是要并力西向?打仗,只需要打痛对方,打怕对方,打得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愿奉上珠宝美玉来换取心里那片刻安宁,然后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而不是像这样——”沈长清一把掀开那白布,里面的尸体衣着体面整洁,生前没遭到什么虐待,饮鸩而亡,留了全尸。
沈长清叹了一声,果然,都是皇子甚或公主,“做得太绝,你便不怕我生气么?”
“当然会怕,老祖宗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所以还是留了一线”,颜平伸出一臂,“前边的路不好走,老祖宗用不用扶着点?”
“你费心了”,沈长清把伞放在颜平臂间,“替我拿着就好,你前边的路,才是真的不好走。”
“好不好走不好说,不过本王说的是实话,接下来我们要去冷宫,那边杂草丛生,经年闹鬼,时不时还有毒虫与蛇出没。”
“再怎么毒怕是也毒不过你”,沈长清没问为什么去冷宫,他手指摩挲着菩提珠儿,不疾不徐跟着,听着颜平自言自语般的娓娓道来。
“广福二十九年,也就是我那还是太子的皇兄登基前四年,他娶一太子妃,此女是骠骑大将军常鸿方的女儿,常氏的肚子倒也争气,大婚三月就怀了个男胎。
“我父皇龙颜大悦,常氏给皇家开枝散叶实乃大功一件,便下旨将其立为昭阳长公主,封从一品诰命夫人。
“那是何等待遇呢?就连我这个不受宠的二皇子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唤一声皇姐。”
“先帝子嗣稀少,膝下无女,皇子更是只有你们两个,那时候他年事已高,抱了皇孙当然欢喜”,沈长清摇摇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父皇是怕颜家的根断了。”
“老祖宗久居山上,不理人间,却心思细腻,这一番言论倒像是亲眼见过一般,本王佩服”,颜平也摇摇头,很是唏嘘道,“可惜这皇孙儿命不好,生在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那天,司天监一干人等连着算了七七四十九日才得出结论,说他命里带煞,乃是恶鬼投胎,若放任这恶鬼长大,不但皇室江山摇摇欲坠,就连整个人间也要大难临头。”
“那会的朝堂上下才真是吵得不可开交,有人主张将其养在外面,有人主张直接赐死,更有甚者大骂昭阳长公主是个灾星,偏她又是千载难逢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极阴之女,那些老顽固说,就是她给颜家招来了祸事。
“父皇他老人家力排众议,大斥司天监实乃妖言惑众,一道圣旨下去,命我皇兄登基之后,即刻立他那皇长孙为太子。
“广福三十三年,父皇与群臣吵了四年之后,终于一病不起,皇兄登基的第二年春,也就是永安元年,立皇长子颜华池为太子。
“皇兄生性懦弱,耳根子又软,司天监那帮人谏言了他几句,他就又把太子给废了”
说到这里,颜平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些,沈长清瞟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祖宗啊,您看看这人,简直儿戏一般,史上从未有哪位先人立太子的当天就把太子连着皇后一起打入冷宫的!那是他的发妻啊!”
“你铺垫了这般多——”
沈长清停下脚步,望着那爬满了暗红的斑驳血迹的冷宫院墙,墙上生了数不清的爬山虎,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里面业障丛生,怨气冲天,沈长清伸手摸了摸掉了红漆的老旧木门,从那打开的铜锁上摸了一手指尘灰。
“你既如此爱她,她和前太子还活着吗?”
“不愧是长清君,连我那点微末心思都逃不过您的眼睛”,颜平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跟着很快转为黯淡,“皇姐死了,她儿子还活着,疯了。”
“皇姐是投井死的,死了大概有八年了,那孩子跟腐烂的母亲一起待了八年,而整个皇宫上下,没有一个人察觉皇姐已死。”
沈长清活了三千年,头一回感到震惊,“昭阳公主烂在了井里,那这八年间,颜华池喝的是什么水?”
“谁知道呢,雨水,露水,或者井水。”
颜平神色有些狠厉,“本王破门而入的时候,那孩子正在用手指刨碎石泥地,挖蚂蚁吃,满手满手都是血!颜安那个昏君成心想逼死他们母子!十三年!十三年不闻不问,甚至没有派人去送过一顿饭!”
“他不是喜欢雨露均沾吗?本王便让他那六宫粉黛为他抛洒血雨!他不是对发妻亲子不管不顾吗?本王便叫他那满宫上下一无是处的废物通通去给皇姐陪葬!”
“为帝之道,当先治心,你太浮躁了。庸人可以感情用事,但为天子,要做到处变不惊。”沈长清等他发泄完,适时提点道。
“你的赌约我接了,至于选择——我既然答应颜安,便断不会反悔,哪怕我需要辅佐的是个可怜的疯子。”
“您不再考虑一下吗”,颜平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长清,像盯着一块鲜美的肥肉,“本王的成就绝不会低于太祖,这一点您很清楚。”
“你说的不错,你与他一样有野心,有谋略,你现在还太年轻,假以时日你会比他更精明。你懂得把握时机,懂得驭人之道,能在一夕之间改朝换代,你做得很好。
“但,你也很清楚,你的老祖宗长清君从来是个重诺之人。”
“老祖宗既然不愿辅佐本王,为什么还要教本王这些,就不怕有朝一日本王学会了,反咬您一口吗?”
颜平无奈地摊了摊手,“罢了,您进去吧,里边灰大,本王只来得及命人草草整理了一番,您当心点落脚。”
颜平替沈长清推开门,目送沈长清消失在院中,又很贴心地关好了门。
沈长清走在院中,院里的杂草还没来及清理,镂花窗格断裂了几处,缝隙里满是蛛网,破破烂烂的屋檐下悬着几条灰扑扑的长帆,帆布在风中摇曳,带得檐上烂瓦飘摇不定。
沈长清闭眼,仿佛能想象到那不为人知的过去十三年。
十三年,没有婢女太监服侍,没有人可供交流,没有人修缮这半塌了的宫殿。
宫门落了锁,门外是深宫虚浮的繁华,门内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独守空房的夜。女人坚持了五年,终于受不了这令人发疯的安静,于是抛下年方九岁的幼子,投井自杀。
那么……那个孩子呢?
那孩子因为孤寂,一定乖巧极了,他这样不吵不闹地又守着死去的女人守了八年。
他会不会害怕丧失语言能力而时常自言自语?会不会饿疯了啃茅草果腹充饥?会不会在连日不下雨的旱季,一边低头看着水里漂浮着的母亲腐烂的躯体,一边打井里的污水上来救命解渴?
沈长清一路想,一路走,走了很久,寻了很多地方,一抬头,才在湿漉漉的屋檐上找到那个脏兮兮的少年。
仔细算来,颜华池确实该是十七岁的少年了。
那少年蓬头垢面死猫一样趴在屋顶上,身上本来没穿衣服,只是今儿来的人有些多,他才扯了烂布来蔽体。
“华池?”沈长清试探着柔声唤道,“能听懂吗?下来说话。”
颜华池慢吞吞睁开眼睛,抬头看了沈长清一眼,然后竟直接翻身一滚,直直从梁上跌落下来!
沈长清被这一出整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把人接在怀里,他本来以为颜华池是不小心,谁知这人居然在他怀里呵呵笑起来。
“我下来了。你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呢?”
沈长清还没接话,颜华池就又咧嘴一笑,问道,“你为什么还没死啊,从前可只有死人才会陪我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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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来跟本王对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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