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如一层薄霜,吝啬地涂抹在御书房雕花的窗棂上。
宫禁之内万籁俱寂,唯有值夜太监昏昏欲睡的脑袋,在灯影下规律地点动,像一颗随时会滚落的豆子。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的微涩,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皇家熏香的沉郁余味。
稂挽缩在御书房角落那张宽大紫檀木书案底下,像一团不安分的阴影。
她身上那件簇新的绯色官袍,象征着五品侍郎的尊荣,此刻被胡乱团在腰腹间,权当是个坐垫。
她蜷着腿,一手紧张地按着官袍下摆,另一只手则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试图将那一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饱嗝闷死在掌心里。
“嗝——”
声音闷闷地炸开,在过分寂静的御书房里,依旧显得惊心动魄。
她吓得浑身一僵,心脏猛地撞在肋骨上,几乎要破膛而出,琥珀色的瞳孔骤然缩紧,像受惊的野兽,警觉地扫视四周。
昏黄的烛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本就偏向锐利的下颌线条绷得更紧。
目光飞快掠过门口那个还在打盹的小太监,见他毫无反应,稂挽才如蒙大赦般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好险!差点暴露。
她心有余悸地想着,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唇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抹可疑的油光。胃里沉甸甸的,那是刚才偷偷啃掉的半只油汪汪,香喷喷的烧鸡的功劳。
当值偷吃,尤其还是在她那位“克星”梅首辅的眼皮子底下,这要是被抓个现行……
稂挽打了个寒噤,不敢深想。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安全无虞后,才从书案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纸包里还躺着几块被啃得精光的鸡骨头,光洁得能照出人影。
她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角,指尖眷恋地拂过骨头上最后一点油润,这才万分惋惜地将油纸包仔细裹好,准备寻个隐秘角落毁尸灭迹。
就在她猫着腰,准备溜向靠墙那个巨大的青花瓷缸时,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钻入鼻腔。
清冽、冷肃,如同深秋寒潭里浸过的松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梅邕!
稂挽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头皮炸开。她猛地抬头,动作之大,险些撞上坚硬的书案边缘。
御书房沉重的金丝楠木门无声地敞开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就立在门口,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瞬间割裂了室内的昏沉与暖意。
梅邕并未着官服,仅是一袭深青色的直裰,布料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夜风带着凉意,轻轻撩动他垂落的几缕乌发,拂过那线条冷硬,如同冰雕玉琢般的下颌。
梅邕的目光,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此刻正沉沉地落在稂挽身上。没有惊诧,没有怒意,只有一种早已看穿一切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僵骨髓的寒意。
稂挽僵在原地,手里那个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油纸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脱手甩出去。
她下意识地想把它往身后藏,可动作做到一半,对上梅邕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又绝望地僵住。
完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嗡嗡作响。
时间仿佛被冻结。
梅邕终于动了,他迈步走进御书房,步履无声,却带着千钧重压,每一步都像踩在稂挽的心尖上。
他径直走到那张象征权力的紫檀木书案后,从容落座。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翻开一份摊开的奏折,动作不疾不徐,仿佛眼前这个狼狈的“稂侍郎”和那包油腻的罪证,不过是空气。
稂挽感觉自己的冷汗正沿着脊椎骨往下淌,浸透了里衣。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稂侍郎,” 梅邕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不低,清冷得像碎冰碰撞,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稂挽耳膜上,“当值期间,私藏荤腥,偷食御前……”
他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再次精准地落在她手中那个“罪证”上,停顿了一下,才慢条斯理继续道,“还躲在本官的书案之下?”
稂挽的脸颊瞬间火烧火燎,她死死攥着那包骨头,指节发白,恨不得立刻遁地而逃。
“按宫规。” 梅邕的指尖在奏折的朱批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印记,“罚俸三月,再有下次……”
他抬眼,视线冰锥般刺向稂挽。
“就去净司,把整个皇城的茅厕,清扫一遍,想必那里的气味,更合稂侍郎的胃口。”
“净司?茅厕?!” 这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穿了稂挽强装的镇定。
什么侍郎的体面,什么神仙转世的清高,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股混合着羞愤、委屈和天大的冤枉的火焰,轰地一下直冲脑门。
“首辅大人!” 她几乎是惨叫出声,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一个箭步冲到离她最近的红漆圆柱旁,双手死死抱住那冰凉光滑的柱子,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猛地扭过头,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清晰地映着烛光,也映着梅邕那张冷峻的面孔。
稂挽声音拔高,带着不管不顾的控诉:“这……这也太狠了!三个月俸禄啊!您是要饿死下官吗?狼……呃不是,下官也是要吃饭的啊!一顿不吃饿得慌!您看看我这身板儿,这……这都饿瘦了!”
她一边嚎,一边还腾出一只手,象征性地在自己那明显没什么变化的腰腹间比划了一下。
梅邕的眉头,在她那声情并茂的哀嚎中,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身体微微后倾,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眼眸锁定了那个抱着柱子、形象全无的“狼侍郎”。
那目光里,审视的意味浓得化不开,像是在研究一件极其古怪的物事。
御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稂挽那夸张的控诉余音在回荡。
“哦?” 梅邕的尾音微微挑起,眼含一抹奇异的玩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饿瘦了?”
他的视线慢悠悠地扫过稂挽那身明显撑得有些紧绷的绯色官袍,最后定格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
“依本官看,稂侍郎这胃口,倒是好得很。连御书房的桌底,都能嚼得下烧鸡,想必寻常饭食,也饿不着你。”
他的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针,精准地戳在稂挽的心窝上。
稂挽抱着柱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完了,卖惨失败!
她脑子飞速转动,试图再找点别的说辞,可对上梅邕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所有狡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只憋得脸颊更红。
她讪讪地松开柱子,垂着头,像个霜打的茄子,蔫蔫地站好,嘴里还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那……那也不能罚扫茅厕啊……”
声音细若蚊蚋,十足的委屈。
梅邕看着她这副瞬间从张牙舞爪变得垂头丧气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他不再言语,重新拿起奏折,目光落回纸面。只是那握着笔管的手指,似乎比方才更用力了些,指节微微凸起。
“下去吧。” 片刻后,他头也不抬地下了逐客令,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今夜的值守,换人。”
稂挽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多待一秒。
她胡乱行了个礼,几乎是贴着墙边,飞快地溜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御书房。
直到冰冷的夜风彻底包裹住她,吹散了那股萦绕不散的松针冷香和沉水香,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虎口逃生。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庆幸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时辰。
夜已极深,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整座皇城,连巡夜侍卫的脚步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稂挽窝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值房床铺上,翻来覆去,胃里那半只烧鸡带来的满足感早已被罚俸三个月的肉痛所取代。
就在她迷迷糊糊,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际,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过门缝,缠绕上她的脚踝。
那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的味道,瞬间刺入她的灵台。
稂挽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两道危险的竖线,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
这不是寻常妖魔!这股凶戾之气是妖王级别的存在,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御书房的方向逼近。
梅邕有危险!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顾不得多想,也顾不上是否会暴露身份,稂挽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着中衣,身形已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撞破值房的木窗,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疾射而去。
她的速度催发到了极致,夜风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妖气,源头就在御书房,梅邕的气息被完全掩盖在那片腥风之中。
御书房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沉重的殿门洞开,里面烛火早已熄灭大半,仅剩几盏残烛在阴风中疯狂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殿外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名侍卫,生死不知。
殿内一个足有丈许高的庞大黑影正盘踞中央,它周身缭绕着浓稠如墨的黑气,只能隐约看到猩红的复眼和一对巨大、扭曲、布满倒刺的节肢。
那节肢高高扬起,裹挟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正朝着书案后那个青色身影狠狠劈下!
梅邕竟还端坐在书案之后,面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神却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死死盯着那袭来的恐怖巨爪。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尺余长的玉骨折扇,扇骨莹白,隐隐有符文流转,正横在身前,试图格挡。
但那微弱的灵光在那妖王级别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住手!” 稂挽肝胆俱裂,厉啸声撕裂夜空。
她体内被压抑了整整九世的妖力,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点燃、引爆。
一股磅礴的远古蛮荒气息轰然爆发,以她为中心,形成肉眼可见的气浪,瞬间席卷整个御书房。
狂风呼啸,残存的烛火噗地一声全部熄灭,书案上的奏折、笔墨纸砚被狂暴地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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