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蒋苌泽去西域后,蒋为也大病一场,沈韵难得享受几日的风平浪静,暂时不必担心蒋为对他的打击报复。
是日,大雨瓢泼,秋风席卷,寒意渐起。外出办完事的沈韵,本打算回户部交差,奈何天公不作美,只能匆匆躲进街边一家茶楼。
刚进门,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没等他回想起来,那穿着柏树色汗衫的店小二就热切地叫起来:“公子?好巧啊!”眼神略在他身上瞥一眼,即刻喜悦道:“许久未见大人,原来是金榜题名做大官去了!想必大人辛勤,较去年之见,竟然消瘦不少。”听得沈韵不禁伸手摸摸脸颊。
“今天又下大雨,不如请大人上二楼去上面坐坐?不过没有雅间了。”
环顾四周,沈韵恍然发现,一楼早已坐满了躲雨的人,似曾相识的场景莫名让他一颤。跟着小二走在台阶上,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便听小二笑容满面地低声说:“大人,你总是来得巧,首辅也在呢,刚来不久!”沈韵已经无话可说,心中怨小二老早不说,不然他就是在楼下挤死,也绝不上二楼。
此番再见林抒,他客气地迎着林抒浅瞥过来淡漠的目光,略略施礼,待林抒收回目光后,他马上就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桌子靠窗,屋外雨势颇大,大概是方向顺着半开的窗倾斜,并未淌进屋,不过滴滴答答地流成一条水线沿着窗椽滑落空中。
沈韵将包裹里的公文放在桌边,兀自喝茶,虽是招牌的好茶,如今品在嘴里,却犹如普通的凉水,尝不出分毫味道。正巧看见一个小二从雅间里走出来,他招手说:“换杯浓点的来。”小二古怪地瞧他几眼,应声下楼。正欲挪回目光,一抹招摇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招牌的新安松萝茶,公子居然还瞧不上眼?”玖澈大摇大摆地在他桌前坐下,举起他的茶杯,将里头未喝尽的茶一饮而尽,“啊,味道真不错。”说着就又将紫砂壶里的茶水悠悠倒出。
“你怎么在这?”见到他,沈韵顿时身心俱疲。
“跟您一样呗,躲雨来的。”他狡黠一笑,见沈韵不买账,只好吐吐舌头,从实招来,“我找人在街上蹲了你好久,没见到人。这不是很巧,我出门没多久就下雨,结果看见你进这家茶馆,我就跟进来了。”
他对玖澈的厚脸皮已经司空见惯,最近发生的事又将他磨得没一丝脾气,只随意地打量他一眼,说:“最近换路数了,不扮什么文人雅客了?”闻言,玖澈竟有几分委屈:“扮了,公子您不也不搭理我吗?要是您喜欢,我现在就给您扮!”
沈韵对他的胡搅蛮缠又一次感到无力,正想回敬一句,却听玖澈问他姓名。沈韵神色冷淡地告诉他,玖澈并不满意,他只好忍着烦躁,伸手给他比划。
“这是什么?”玖澈指向桌边放的一个包裹。
“公事,你别乱碰。”沈韵迅速将包裹挪到近处。
“好嘛,这种公文我也不敢碰的,到时候大人你出了差错,还不得拿我这种小老百姓开刀?”见沈韵一脸困倦,他说,“大人还真是日理万机,瞧瞧你,瘦一圈了!你做的什么官啊?”
沈韵望着窗外毫无停歇之意的雨势,搪塞说:“礼部的一个芝麻官。”
“礼部?”玖澈眼睛一亮“前些日子,不是有个蛮夷公主来京中选驸马吗?听说原本找了另一个男子,不过公主后来又移情别恋选了你们礼部尚书的独苗,此事是真是假?”
沈韵心道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哽住一瞬,回道:“都说是芝麻官,我怎么知道?停,你别说了,我昨晚办事,现在你让我歇歇吧。”说罢,不理会玖澈的纠缠,将包裹拿到自己身边,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少焉,小二又上来一壶茶,玖澈叫他,他困意连连,让玖澈自己喝了。待要沉沉睡去,便感到玖澈的手正轻柔地拨动他的发丝。沈韵累得睁不开眼,懒得制止他,酣然入梦。
“砰砰”两声桌响,惊得他猛地坐直身体,睁开朦胧睡眼,便见对面是居高临下的林抒。“雨停了,还不走?”
沈韵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竟已成灰蒙蒙的一片。而玖澈早已不见踪影,他下意识便问:“他人呢?”
林抒冷淡地说:“等不住,早走了。”后又附上一句,“你要是着急找他,现在去南风苑也不迟,这天色估计还没来客人。”
被他刺得一愣,沈韵不好意思再说话。那日蒋苌泽的话又在他的脑子里回响,他心里颇为不信,就林抒这种凉薄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跟短命世子发展出非一般的关系。不过也难说,人处于低位时,总是擅长伪装,估计那世子也是被蒙蔽了双眼。
沈韵无趣地思忖一番,拎东西打算往外走,背后的林抒却陡然地抓住他手臂。
他压着火气的声音,如凛冽的寒风一般送过来:“庆王找你做什么?”骤然间,沈韵僵住了,扯过袖子,心虚地看他一眼。
“我说过,你归本阁管。你做的所有事情,本阁都会知道。”林抒冷硬道,“要是你敢参与到一些你不该参与的事情里去,我定要你好看!”
眨眼间,沈韵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让林抒知道,自己正被庆王死死咬定是那个死了快十年的世子,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庆王他们,难道你......”沈韵惊疑地看向他。林抒恐怕要将他们一锅端了吧?
然而,林抒却出乎意料地说:“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与我何干?”沈韵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心下迷糊,他一个太子党,难道不怕受到波及吗?这里疑问还未解,便听林抒冷然道:“但是,如果你敢让我发现你参与到这些祸事里去,我保证,马上让你革职滚回家经商去!”
革职回家经商,还有这等好事?沈韵心中松口气,好在不是让他人头落地。
“你只要不掺和庆王的事,我保证你这一辈子都过得顺风顺水!”林抒瞪着他,“你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沈韵被他的熊熊怒火震慑得后退。
随着林抒出了茶楼,却瞥见他径直走向附近的一辆马车,沈韵一时脑子没转过来。林抒却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转身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茶楼是用来喝茶的,不是用来躲雨的。”沈韵愣愣地应一句,又听他冷声说:“可惜了上好的松萝和罗介,让两个蠢物糟蹋了。”沈韵讪讪然不敢还口,只毕恭毕敬地目送他离去。
许是有了林抒那句威严无比的保证,沈韵也逐渐将蒋为之事抛诸脑后,恢复常态。转眼便到十一月中旬,京城是一日比一日的寒冷。稍微让他有点高兴的,就是他的生辰也快到了。
往年,他的生辰都被父母亲办得有声有色,宴请的宾客均是江浙一带赫赫有名的能人志士与文人雅客,收的礼金礼品更是堆叠如山。他的确是个很俗气的人,享受众星捧月,享受穿梭与拥挤人群的热闹氛围,万众瞩目的确极有快感。
可放眼当下,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变了许多,那些放肆与骄纵几乎消失殆尽,反而每天都在担心会不会被人背后捅刀。不过一年尔尔,他的心境也变化许多,其实也没做什么,却深切地体会到疲态与厌倦。静下心想想当初林抒对他说的话,果然是有几分道理。
可在京城任职是多么耀眼的一个名头,他远在苏州的父母与亲朋好友估计都以他为荣,如今,他也不晓得自己是幸还是不幸了。
三日后,生辰如约而至,在奢侈风弥漫全国上下的当口,他难得只简单地请了寥寥几个相对熟识的人,在京城有名的柳泉居摆了一桌,庆祝他二十六岁生辰。桌上,韩青年纪最大,将礼品给他后,当即不参与他们这群年轻人的交谈,对着桌上的醉蟹、糟鱼和肉干闷头苦吃。安正与他最熟话却不多,在一旁听他跟其他两个话多的同僚谈天说地,偶尔受沈韵询问,插上一两句。
杯觥交错、酒酣耳热的时间毕竟快如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互相道别的时分。安正替他拎着部分礼品,跟着酒意濛濛的沈韵一道回去。
待沈韵跟安正披星戴月地赶回家中时,愕然发现厅内竟堆放了不少昂贵的礼物。找来妙华询问,大部分都是苏州好友送来的。眼见剩下一盏体量虽小,价格却脱颖而出的犀角雕玉兰杯,沈韵不由得推测是哪位好兄弟居然这么大手笔。
“这个犀角杯是庆王殿下送的!”妙华脸色显然有几分得意,“爷你可真是了不起,连庆王都来送礼了!”登时,沈韵的酒意散了大半,与安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把这个杯子装起来,赶明儿你拿去还给庆王。”他哪敢收成日游说他去造反的庆王的东西?
如今是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他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跟着去造反!
妙华踌躇地说:“庆王殿下说,若是大人不想要,就直接扔了,不必还给他。”沈韵眸色一深。
“哦,对了,少爷,老爷老夫人从苏州寄了信过来。”妙华一指书房,“小的放您桌上了。”
想他可怜的苏州爹娘肯定被上次的事震惊得无以复加,隔了两个月才寄过来一封信。晚点送走了安正,他立刻喜悦地往书房去,心里盘算着,该趁热打铁写信告诉爹娘自己的辞官意向。
独坐寂静的书房,他愉悦地挑灯拆开了书信。
爹娘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然而出乎意料的,往日温和的语气荡然无存,墨汁形成的字样在今夜如残血般散发着壮烈的悲哀,一字一句犹如刀刃切割他的心。
三张纸上,前两张写尽他们作为昔日的王府下人对他悲惨遭遇的同情、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愧疚与悔恨,以及知晓他记忆重现的欣喜若狂。最后一张纸上,则写出了他们多年来的期望——为祁王报仇雪恨!
这封信激得他喉间涌上一股腥味,伴着心悸,嘴里急骤地涌出一大口刺鼻的鲜血。捂着狂跳不止的胸口,他怔怔地望着那写满字的三张纸,难以描绘自己此刻震撼无比的心情。
猝然间,八年来,他过的潇洒平稳生活竟被告知全是假象,那幸福逍遥的日子下埋葬的是过去十几年里一整个王府的悲哀与凄凉。
而他,居然真是那个被自己骂过几百遍的赵琼玉。
沈韵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下去,身体则因巨大的惶恐与不可置信,不住地颤抖起来。片刻,他战栗地捏起那三张纸,就着摇曳的火光点燃焚烧,待只剩下乌黑的灰烬,才扔进边上的字纸篓里。
他心里委实有几分后悔,这一问,现在倒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地步。苏州是再回不去了,留在京城又只能被庆王拉拢着,去替那位他无一丝感情存留的王爷爹复仇平反。
何其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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