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裴宜没出来吃，杜妈妈早早就带着人去村里了。
别庄晚饭摆饭很早，申时四刻便将饭食摆好。
因为杜妈妈今天不在，所以平时本来吃饭的三个人，现如今只有沈珣一个人等在餐厅。
沈珣在餐厅等了半天都不见裴宜人影，只等来了端饭的桑柔。
他皱眉看着桑柔，“大奶奶人呢？”
桑柔缩了缩脖子，道：“大奶奶在房间，说是不舒服，晚饭不出来吃了，叫我给她端进去。”
桑柔小心觑着沈珣脸色，生怕沈珣一怒之下会罚她和大奶奶。
她害怕大公子，可大奶奶偏说大公子人好，不会为难她们。对于这点，大奶奶到底哪里看出来的啊？大公子若是真的人好，那她回京城沈家之前，听说的那些年府里被抬出去的那些女人难道都是假的吗？
沈珣心里没来由生了一股烦躁之意，“那不等了。”
他一边吃着饭，心里的烦躁愈盛，连厨房专门做好的饭菜都碍眼得很。
厨房今天做了糟鹅，还有一点火腿。裴宜最喜欢这道糟鹅，有这道菜就着，她能吃下去两碗饭。
沈珣让人把糟鹅摆开，可就算摆开，他也总觉得这道菜就在他眼前晃。
糟鹅的香味也在他鼻尖缭绕。
沈珣烦得不行，干脆丢了筷子，“不吃了。”
黑衣侍卫推着他回院子，必将路过裴宜房间。
今天也是个晴天，但时至下旬，圆月逐渐缺成弯月牙。
沈珣一抬头，也只能看见弯月如弓，正从东方的天际线下缓缓向上爬升。
过了年进入初春，日头逐渐拉长，现在都酉时了，天边仍挂着光亮。
春天快来了。
沈珣看裴宜房间的灯亮着，让黑衣侍卫将轮椅推到裴宜房门口。
他刚准备敲门，裴宜骤然拉开门出来，正好跟沈珣撞了个对面。
沈珣一见她的打扮，眉峰拧起，“你这是什么衣服？”
“嘶。”
裴宜吓得立马把门关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粉色百褶裙配浅色比甲，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她穿了别庄丫鬟的衣服。
裴宜又泄气了，她认命地拉开门，不情不愿道：“大公子怎么回来这么早？”
沈珣眼微眯，等看清她脸上神色后，冷笑道：“怎么？我要是没来，你就准备扮成丫鬟跑出去了？”
裴宜：……
让他说准了。
早在前几天，她就从谢婆子嘴里知道了从别庄到他们村里的路。从别庄出去只需要走上一个半时辰，要是她脚程快，还能碰到杜妈妈他们。就算碰不到，只要到了村里，自然能借着沈家的名义见到杜妈妈。
这几天村里热闹，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至于回来之后？反正沈珣一般也不找她，她只要跟杜妈妈撒撒娇，总能混过去的。
要是沈珣发火，发火就发火吧，大不了被罚，总比出不去好。
她太想见见绿芽了。
谢婆子说她儿子进城抓药的时候已经找到了绿芽，绿芽在城北买了个小宅子，靠着给别人浆洗衣服，上布匹店做点帮工养活自己。绿芽从小跟裴宜一起长大，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谢婆子见到绿芽之后，便将裴宜的消息告诉了绿芽，绿芽专门趁着今天从城里出来逛酬神会，想找机会见见裴宜。
所以裴宜才那么想去村里。
她趁着吃饭时间，想让桑柔说自己睡了，趁沈珣没发现的时候偷跑出去。可没想到，拉开门就看见了沈珣。
也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裴宜垂头丧气出来，一副任凭沈珣处置的态度，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裴宜道：“大公子，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桑柔，她不知情。”
沈珣冷哼两声，心里塞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
倒是个爱玩的。
但他心里的烦躁减退了不少，甚至还生了些看着她这么闹腾也不错的想法。
沈珣瞬间被自己的念头震惊住，他急忙收回这离谱的心思，眼神在裴宜脸上打量了一瞬，沉声道：“就这么想出去？”
“想。”裴宜点头：“想去看看。”
不知为何，她不想让沈珣知道自己要去见绿芽。
绿芽是她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她未来全部的希望。
她不想让沈家任何人去打扰到绿芽。
沈珣道：“那就走吧。”
说罢，他示意黑衣侍卫推着他转身往大门外去。
他没听见裴宜的脚步声，一回头，裴宜还站在房门口。
沈珣道：“还不跟上？”
“啊？”
裴宜这才反应过来，欢呼一声，欢欢喜喜跟在他们后面去了。
今晚的村里确实很热闹，四处都是人，村头的戏台还有戏班子在唱戏。最中心的街上有不少耍杂耍的，胸口碎大石这些杂耍闹得正盛。村口的私塾学堂里有不少和尚在诵经祈福，边上跪了一地老人，老人们身着打了补丁的衣服，神情虔诚地看着高台上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待大和尚念经停顿时刻，老人们便掏出一个铜板丢进面前的钵里。
这是敬奉给佛祖的赎罪钱，只要给了钱，他们死后就不用下地狱十八层，下辈子也能投胎到豪富之家。
沈珣的轮椅被黑衣侍卫推着在人群里行走，路过和尚们诵经的门口时，眼里出现浓重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等视线转到身边的裴宜，却见裴宜坐立不安，左右环视，像是在找什么人。
沈珣淡淡道：“你在找人？”
裴宜笑了笑，“我在找杜妈妈，怎么都看不见她？”
沈珣一指私塾学堂，“在里面看和尚们念经，你去吧。”
裴宜有些迟疑，“那你呢？”
沈珣道：“那你留下，我们一起等杜妈妈。”
裴宜：……
她还等着找绿芽呢。
沈珣嗤道：“去吧，我身边人的功夫你放心。”
裴宜道：“那我去去就来。”
说罢，转身挤进了人潮里。
黑衣侍卫在沈珣身后问道：“公子，府里那些人跟过来了，来了不少人。”
沈珣眼神随着裴宜的背影而走。
好半响。
他眼中笑意飞速褪下，防备渐渐加深，终于染上极重的杀意。
“找个人跟着她，看她见了谁，若是府里的，就都杀了吧。”
“那大奶奶呢？”黑衣侍卫问。
良久。
“也杀了。”沈珣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明明是春风，却因从山尖树梢吹下来，无端显得凉意阵阵。
吹得人不禁又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裴宜忍不住原地打了个喷嚏。
她没找到绿芽。
偌大个集会，她艰难地挤着人群，脚背被其他人来回踩了好几个印子，这才挤到谢家摊子前。
谢家摆了个摊子，卖一些自己家做针织用品，还有一些用竹子做的竹筐等物。
竹筐是新做的，还带着绿竹的新翠色，每个转折处都被磨得很是细腻，触手一摸就是精心做出来的好东西。
裴宜见到了谢婆子祖孙，瓶儿先看见了她，等她过来，谢婆子却说绿芽走了。
谢婆子道：“我们也没见着绿芽姑娘，我问了其他人，他们说绿芽姑娘跟一个男的走了，说是有急事先回去了。”
裴宜当即皱眉，这不对，绿芽不是个会跟着人走的，尤其是在马上要见到她的情况下。
她跟绿芽从小一起长大，绿芽最信任的人是她，没有任何理由绿芽会不见她就走，除非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裴宜道：“您可见到带绿芽走的那个人长什么样？”
谢婆子思索了会，“不曾，人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找到绿芽姑娘她便走了。”
裴宜略显失望，但很快她又振作起来。
集会上来了周围好几个村子的人，连城里也有不少人闻讯而来，她刚刚连走过来都艰难，更别说谢姥姥见到是谁带走的绿芽。
没见到本就正常。
裴宜拉住谢婆子，“烦劳您留意着，只要见到她，便来别院告诉我。”
谢姥姥点头应下，本来就是他们接了裴宜的交代，结果裴宜好容易说服沈珣来了集会，却没见到绿芽。这就是他们家的失误，要是绿芽出了什么事，就算裴宜不说什么，他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裴宜抬头往远处张望，四周人影往来拥挤，再加上吵闹，她完全看不清楚谁是谁。
裴宜叹口气，知道今天是见不到绿芽了，她收拾收拾心情，准备回去找沈珣。
沈珣不知道怎么样了。
临走，瓶儿的娘还给了她一只木雕的梅花簪子。
一支桃树枝雕的梅花簪子，两重花瓣卷曲错落有致，连花瓣中的花蕊都纹理细密，若是上了颜色再远远看上去，当真能以假乱真了。
瓶儿的娘擦了擦手，有些赧然，“今晚的酬神会全靠大公子，我们家才不用出钱，村里的集会也才能办得这么热闹。听说大奶奶院子里种了一院梅花，我猜大奶奶可能喜欢，所以特意叫我相公雕了这只簪子送给大奶奶，希望大奶奶别嫌弃。”
瓶儿的爹也挠头，“是啊，手艺粗糙，大奶奶您别嫌弃才好，若您不喜欢我重新给您雕个别的。”
裴宜一怔，“大公子？”
“是啊。”瓶儿的娘是个和善的妇人，脸上全是喜色，“大公子叫人把隔壁家的女儿赎回来了，还把我们两家出的银子送了回来，说是这三天酬神会的钱全由沈家出了，叫我们村不必再管。又从寺里请来了和尚们为村里老人们祈福，我们村里人人感谢大公子呢。”
沈珣，竟然在暗地里做到了这等地步。
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裴宜一时怔然，转回头在人群拥挤中想找到沈珣的踪影。
裴宜心里惦记沈珣，都没多少话跟瓶儿父母说，转身就去找沈珣了。
裴宜被人群冲散，并不知道沈珣去哪了。她先到了先前的私塾门口，并未见到沈珣，正好碰到了和尚们唱经休息时间。最中间的老和尚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身形十分清瘦，长长的花白的眉毛和胡子长到了一起，眼神清明，休息间隙也都在堂中与村里的老人们说话。倒是老和尚身边跟着的年轻和尚们，有几个肥头大耳的，正跟堂中穿着绸缎的乡绅说话。
裴宜一眼扫过去，杜妈妈在上首，周围拱卫了好几个乡绅，他们与和尚们对杜妈妈说话都笑容满面的样子。、
只是没看见村里其他的老人。
裴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看着气氛都还不错，只是没看见沈珣。
她围着这条主干道绕了一圈，还是没看见沈珣。夜色渐渐深重，私塾两边亮了不少红灯笼，有许多小孩子绕着热闹的摊子不停奔跑打闹；有陪着妻子来逛的汉子扶稳身边的妻子，让妻子不致被路人撞到；还有朋友间互相来游玩的年轻男子，他们在路上指点着哪家的小娘子年轻貌美。
处处都是人，处处都不是沈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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