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梁椟犹豫再三,披着一片尚不甚明朗的月色,翻墙进了隔壁陶珑的院子。
他当然知道此举不甚妥当,且很没必要。毕竟,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他与陶珑之间微妙的关系?
这段时日以来,大家都还是拿他作昔日姑爷看待,哪怕他知晓自己大概是再没这个机会了。
但他还是不得不偷偷摸摸避着人。
陶珑的心思,梁椟从来看不明白。尽管别人他也一样看不明白。
但陶珑到底是特别的,他既摸不透,便只好行事谨慎些,免得叫人再不高兴。
梁椟的功夫很好,即便是在北镇抚司,他也算个中翘楚,刀法凌厉,轻功卓然。
是以,翻过这不高的院墙,他落地的动静连林间的鸟儿都没有惊动,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
但等他抬头,看见只有雯芳一人孤伶伶坐在院外,脚步一时迟疑,便发出了声响。
雯芳警惕抬头巡视四周,喝道:“谁?出来!”
梁椟自阴影中现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问:“她不在吗?”
见到是他,雯芳没好气的轻啧一声,却还是回答道:“小姐有事要同老爷少爷单独说,你来干嘛?”
梁椟道:“只是有事想同她说。”
雯芳皮笑肉不笑道:“哦,那您跟我说,我再传话过去,也是一样的。”
这丫头打第一回见自己,态度就是如此,十年前梁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也是一样。
“人不在,那就算了。”顿了顿,他才有些犹豫地开口问,“这些年……阿珑她过得如何?”
过去几年里,梁椟时时关注着陶珑的动向,若非会被同僚嘲笑,他只怕连陶珑每日吃了几顿、都吃些什么都要打探清楚。但说到底,他得到的总是旁人转述而来的消息,陶珑究竟过得好与不好,除了本人,大概也只有雯芳才清楚。
梁椟知道自己是没法从陶珑那里问出什么的,只得寄希望于雯芳。
缺席了三年,他总是不甘心的。
雯芳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半晌,幽幽开口问道:“你如今来问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梁椟一愣,“什么?”
“假死失踪是你,穷追不舍也是你……若是当真放不下小姐,之前那些隐瞒又算什么?”
雯芳垂下眼,给自己斟了杯茶,等到杯口的热气不再散逸,才饮下一口,说道:“当初,若是只有朱夫人的事,小姐她还不会如此恨你。”
梁椟没想到她会提起此事,更没想到其中还有隐情。
彼时他人不在京城,为了追寻一桩有关陆朝远的旧案去了晋城,母亲的死讯传来时,正是临近收网的时候。
梁椟如何不痛?
可他既然进了北镇抚司,作了锦衣卫为皇帝办事,就不得不将这些摆在公事之后。
那一次,因心中记挂着母亲与陶珑,他也是险而又险才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京城,将自己一身伤掩了个七七八八,终于敢推开家门。
不出他所料,陶珑很生气,那甚至不是单纯的愤怒,其中还有失望,有悲哀,以及深深的怨怼。
陶珑尚且如此恨他,梁椟自己又何尝不是。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陶珑的冷漠和忽视,将此视作一种对自己的惩罚。
可现在雯芳告诉他,叫陶珑痛苦的事不止如此。
难以言说的恐慌像细线似的,一点点勒进他的心。梁椟强压下不适,颤声问:“我不在的时候,还发生了什么?”
雯芳这回沉默了很久,久到梁椟都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忽地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小姐她一直很喜欢孩子,当然,朱夫人也是……那些年里,小姐一直未有身孕,她自己本就有些焦虑,而朱夫人虽然从不曾明说,但小姐何等心思,怎能看不出他同样渴盼着能有一个孩子……”
梁椟嘴唇翕动,千言万语都被哽在了喉咙里。他心跳得极快,隐约已经猜到了雯芳将要说什么,藏在胸腔里的蛊虫察觉到了他沸腾的情绪,也躁动起来。
钻心之痛叫他面色发白,可他一动不动,呆立原地,引颈受戮般静静听着雯芳继续讲述往事
“那次,你走了没多久,小姐难受到成夜成夜睡不好觉,白日里也吃不下东西,找来女医看过,才发现是遇了喜……小姐和夫人都高兴极了,只是因身孕不过两个月,便决定先讲消息压下,待日后显怀了,再去告诉老爷他们。”
梁椟闭上眼,甚至能想象出陶珑和母亲那时高兴的模样。
可迟迟没有孩子,哪里会是陶珑的问题?分明是他不愿……
“之后的事就不必说了。”雯芳吐出一口气,“孩子是为朱夫人操办丧仪时没的。大夫说,是忧思过度所致。”
梁椟沉默地听着,分明已有猜测,心中却依然掀起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冲垮。
他喉头发痒,忍不住掩唇咳嗽起来。
——自己多年后知此丧子之痛,都不堪忍受,彼时的阿珑呢?
“除却我和她,也唯有来看病的大夫知晓此事……小姐不许任何人将泄露,我们也就再不提起。”
雯芳极力克制着情绪,却依然眼眶通红,开口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一直在等,等你的解释!可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肯说……所以这事儿就在我俩的心里压了四年,整整四年……”
梁椟猛地咳了两声,喉头一阵腥甜,他庆幸自己穿了件深色衣衫,不着痕迹用袖口还算干净的那部分擦了擦嘴角。
蛊虫带来的痛楚不断加剧,居然将梁椟心里的痛冲淡了些许,叫他格外冷静与清醒。
他已不奢求陶珑能原谅自己,更不觉得自己值得原谅。
唯有此事……唯有此事,梁椟无法弥补半分。将死之人,决定向陶珑敞开心肺,原本就只是为了求个死而无憾,而今他还能做什么?
梁椟有些茫然。
陶珑的身边从来花团锦簇,她爱也分明、恨也分明,自己正是因此才情难自已地被吸引了全部目光……梁椟清楚,自己从来不是她唯一的爱慕者。
同样,对她来说,梁椟实在没什么特别。陶若非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青梅竹马”之情,梁椟和陆修明又有什么差别?
之所以还肯多给他几分好脸色,大约也只是放不下那些被辜负的旧情,还有对他寿数将近的怜悯罢了。
陶珑需要自己这一点迟来的补偿吗?
“……难受吗?可这根本比不上小姐当初万分之一的痛。”雯芳吸了吸鼻子,看向梁椟,残忍地开口,“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又对小姐转变了态度……但即便小姐不肯说,我也要叫你做个明白人,让你也实实在在痛一回。”
她眼角还有没憋回去的泪,却露出了快意的笑。
“若非你总是不肯向她解释明说,打着为她好的旗号隐瞒一切,又何至于此?”雯芳闭上眼,做出判决,“本不该如此的。姑爷,本不该如此的。”
梁椟没能听进那一声“姑爷”,唯有“本不该如此”萦绕耳畔。
他沉默地道别。
阴云散去,大敞的门迎进满堂月光,叫梁椟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无所遁形,竟觉得月色刺眼。
喉头再次涌上腥甜,他不再犹豫,落荒而逃般沿着来时路翻墙回了自己的院子。
梁椟再没气力多走一步,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原来人真的可以同时遭受两重钻心之痛。
他有些出神地想。
轻巧的脚步声在隔壁院落响起,梁椟听得分明,是陶珑回来了。
她没有进屋,站在门口问:“你不怕冷啊,门开这么大?”
雯芳声音闷闷的,“那个人才来过。”
“……人呢?”
“刚走。”
陶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干嘛来了?”
雯芳:“不知道——哦,顺便问了下咱们前些年过得如何。”
“他连我何时去了何地都清楚,问这些做什么。”陶珑没好气道。
“所以我也没说这些。”雯芳说,“但讲了喜儿的事。”
梁椟原本已经有点涣散的思绪,在捕捉到“喜儿”这个名字的时候,短暂活跃了起来。
喜儿……
是她为那个孩子取的乳名?
倒也是。阿珑总说,孩子能不能建功立业,有没有出息都不打紧,平安喜乐一生,远比出人头地要难得多,也是她最期盼的事。
“……不是说别往外讲吗?”
雯芳干脆道:“他是孩子爹。”
这回,过了很久,陶珑才轻声问:“他……他可曾说什么?”
“您不如亲自去问他,别为难我了。”
梁椟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提了起来。
她要是现在过来怎么办?
好在,陶珑叹了口气,说道:“明日再说吧,我累了。你今日也不用管我,早点睡。”
梁椟仰头,看向那不知何时散去了阴云的天,和那轮格外皎洁的下弦月。
江月年年望相似……
恍然间,他总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
是什么时候呢?他也和陶珑一起看过同样的月?
可他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梁椟沉沉合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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